作者丨賈嘉
編輯丨白話日報
排版丨二水
近日社交媒體上熱議的一件事，是某航空公司的空姐歧視非英語乘客，據錄音資料顯示，她們默認為說不出blanket的客人是沒資格用毛毯的（If you can not say it in English，you can not have it），還嘲笑把blanket錯說成地毯carpet 的乘客（Carpet is on the floor）。一個老人違反安全信號帶孩子上廁所，空姐還跟同事嘲笑說“他們聽不懂人話啦”。
很多人把這個事件上升到了各種高度，但如果就事論事的話，這就是個職業素質的問題。
一個人會不會從心底鄙視別人，是思想境界問題；一個人會不會在態度上表現出這種鄙視，是素質教育問題；但一個人把這種態度帶到工作上，那就完全是職場教育的鍋了。
很多人有個天大的誤會，覺得通過打壓別人的尊嚴，就能成就自己的高貴。但是，讀讀《紅樓夢》你就會知道，真的高貴，從不需要靠別人來墊腳。
如果你念不出茶器名字，或者嘗不出雨水味道，恐怕沒資格喝妙玉泡的茶。
賈府修建大觀園時，寺廟尼庵作為豐容設施，也出現在了規劃里。為了仿真，他們還采買了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而妙玉，是作為主持加入的。她原是官宦人家出身，雖才貌雙全，但體弱多病，不得不遁入空門。賈府初請她時，她還表示不慕侯門公府權勢，不能屈就。虧得王夫人豁達，說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了帖子吧。這才請了來，入主櫳翠庵。
許多時日后，賈母帶著劉姥姥游玩大觀園，在櫳翠庵歇腳要茶喝。
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
妙玉精心準備的茶杯，賈母轉手就放到劉姥姥手里，想也知道當時妙玉臉色有多難看。某種程度上，賈母在這里的表現，恰是她并沒有分別心的意思。但妙玉有分別心，而且很嚴重。
妙玉覺得這地方不能待了，便拉了黛玉寶釵去開小茶灶，順便展示了一下私家收藏茶器——
黛玉嘗不出泡茶的水，問這是不是舊年雨水，被妙玉鄙視說：“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其實非常不衛生，甚至有食品安全風險）。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
腦補一下老太太的心情：你給我倒茶，用的就是舊年的雨水，這禮貌嗎？
妙玉讓道婆把劉姥姥用過的茶杯扔去，寶玉趕緊提了個善意的想法：你嫌這杯子臟，扔了也可惜，不如送給劉姥姥吧，這是好東西，她賣了也能過日子。妙玉想了想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但我不能親自給她，得你轉交。
寶玉：當然，你哪能親自跟她說話，越發連你都腌舎了。等送了杯子，讓人給你打水洗地。
妙玉并不是沒素質的人。但在劉姥姥喝茶這事上的過度反應，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她自己在賈府的尷尬地位——主不主，仆不仆，僧不僧，俗不俗。說好聽是大師，說不好聽就是花瓶。她把這種攻擊性當成一個保護殼，但她也許并不明白，這種過度保護，在別人看來是可厭的——李紈連話也不想跟她說，寶釵雖被特殊招待，也覺得她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
順便說，寶玉建議妙玉送杯，還幫她洗地，并不能被解讀為對劉姥姥的鄙視，更多的是對妙玉的理解和某種悲憫，送杯子是給她一個臺階下，洗地則是幫她驅除心魔。而送杯子，則又讓劉姥姥獲得了實惠。劉姥姥要的就是實惠，不要別的自行車。
如果生活在現代，寶玉真是做公共關系的最佳人選。而通過對劉姥姥的態度，基本上可以把紅樓眾生相看個十足。誰體面，誰跌份，不需要再花筆墨鋪陳。
某天，江南甄家派了四個仆婦來賈府送禮請安。“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妥妥實權派。因兩家世交親近，雖然來的是服務團隊，賈母還是親自來接待。
閑話家常時，提到甄家也有一個寶玉——甄寶玉。賈母聽著有趣，便找人把賈寶玉叫來接客。
寶玉進屋后，這四個人一面夸，一面上來拉著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著問好，十足乖仔。
甄家的人夸道：您家寶玉，比我們家那個性情好誒。我們拉他的手說話，他肯讓我們拉。我家那位可不行，別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行。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
四人未說完，在場人士都樂了。地球人都知道，賈寶玉也是少女控，中年婦女在他眼里都是魚眼睛。
用爆款標題體來說，此時賈母一番話道出真相：你們能拉我們這個寶玉的手，我們要是派女人去你們家，拉你們寶玉的手，他肯定也會忍著。咱們這樣世家的子弟，平時再嬌慣再發瘋，到了正經場合接待客人，是不會失禮的。“我們大人溺愛孩子是有的，但一則沖著他長得好，二則沖著他懂事知禮，能帶出去見人。要是“他沒里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長得怎么樣，也是該打死的”。
看，像賈寶玉這樣當“全職兒女”的，也有自己的職業責任和素質要求。
雖然大觀園的故事是紅樓主線，但我們不能被作者騙了。賈寶玉的生活圈子，從來不局限于大觀園。他私祭金釧時用北靜王府有事來撒謊，可知那府里他是常來常往的。他跟馮紫英、衛若蘭、柳湘蓮等人的交情，也不是吃一兩次飯就能搞定的。而且，賈政去參加各種詩會筆會，經常也帶著他一起，寶玉還顯擺過一次詩會后的成果：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
不管是文化修養，還是社交能力，賈寶玉從來都不是個差生。
所謂“職業”或“素質”，就是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覺得對方是個魚眼睛，還是像劉姥姥這樣的村婦，來打秋風的“蝗蟲”，來攀附的門生……都有自己的待客之道，不管是真誠，還是套路，都不能表現出跌份來，不然，丟人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在商業世界里，看人下菜碟，因人分待遇，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要背后有公平的規則，大家都認可，就不會有什么問題。
你看，飛機頭等艙不但提供毛毯，還會提供一次性拖鞋。脫口秀演員江梓浩老師買不起頭等艙，人家會自帶拖鞋在經濟艙寫稿的。
這幾天刷屏的戛納電影節紅地毯，更是殘酷的名利場。凱瑟琳·德納芙啦，楊紫瓊啦，鞏俐啦，可以享受類似清場這樣的特殊待遇。而資歷不夠的小明星網紅們，就得擠在人堆里，龜速前行插空擺POSE，還可能被保安催趕……但誰家粉絲都不會覺得愛豆受到了歧視。江湖地位、商業規則、作品加持、貢獻度……用這些拼待遇，沒什么可抱怨的。
人們反感的不是區別對待，而是違背規則，完全靠個人好惡來服務——沒禮數，沒規矩，沒敬畏，才是最大的沒素質。
一個行業，一個公司，一個職位，很難保證每一個從業者都有夠高的職業素質，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行業有沒有倫理規則？公司有沒有規章制度？職位有沒有上崗規范？員工是不是能對這些規則、規章、規范有所了解，有所敬畏，并不打折扣地執行？
畢竟，雖然這種事直接傷害的是用戶的感情，但受損最大的還是企業方——在這個獲客成本很高的年代，提供了一種逐客的高效方案。怎么能不慎重？
妙玉對劉姥姥的鄙視，雖然并沒造成什么后果，但如果傳到賈母的耳朵里，恐怕這姑娘風評會被打個大大的折扣。有一回，賈府窮親戚家的女孩喜鸞和四姐兒來做客，賈母看對了眼，要留她們在園里住，因怕眾人瞧不起這倆女娃，還讓鴛鴦去傳話：“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未必把她們兩個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見可不依。”老太太一直知道，有些事不能指望人品，只能靠明文規定和賞罰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