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青年作家宥予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撞空》由鑄刻文化推出。1990年出生的宥予,除此次出版的長篇小說《撞空》外,還著有中短篇小說《東邊、七下、豬八戒》《塞里史龍洞》,近年在廣州專事寫作。作家止庵這樣推薦這部以廣漂青年何小河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感觸最深的還是對于當下城市年輕人心理和生存狀態的描繪,而且相當深入透徹。如今記錄現實的方式很多,文學肯定不是最便捷的,但卻有可能是最深刻的,這也就是‘文學不死’的原因。遙想將來,人們要想了解及理解過去,《撞空》也許會是重要參考物之一。”
嫉妒心,可能是編輯這個群體的職業病。至少對于我個人來說是這樣。總有一些作品,讀過后,內心會生發出這樣的念頭:這個選題,如果能夠交給我,多么幸運。這個作者,如果是我發現的,該有多好!
王家勝,就是我最嫉妒的編輯之一。當我第一次打開 word 文檔、讀到賈行家老師的文字時,心中生出的,由衷的贊嘆,以及隨之而來的羨慕、嫉妒,在后來數次見到賈老師、跟他交流時,總會反復出現。這位作者,如果是我最先發現的,該有多好;ta 的第一本書,是我做的、該有多好!
“你是怎么拿到這部稿子的?”
“他為什么投給你,不投給我?”
——沒錯,如此自大、傲慢的“提問”(其實當時語氣更接近質問),就是出于我,一個被狹隘的職業熱情沖昏了頭的編輯的口。
那是今年3月底,我讀完試讀本《撞空》第一部分的前面兩章后,對著家勝說出的極為冒失的話。很難相信這部長篇的作者是完全的新人,之前沒怎么公開發表過作品。他完全知道如何在開頭、第一頁就留住讀者,講究的文字、沉穩的敘事,完全一個成熟老練的寫作者。“你沒有生活”,這是何小河的前女友對他下的判詞,也像是作者拋給我的問題。
作者的難得,就在于,他試圖回答的,正是這個問題,是關于人的存在、消失,人與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筆下的人物,都被嵌入在一個更具體、更微觀卻也更現實的物理空間里,比如格子間、公司工位、出租屋、立交橋下……正如此時此地受困于現實的你我。但他又完全跳脫出地上世界、人間冷暖,把眼目定睛于一個卑微的人,ta 靈魂內里的虛空、無力、痛苦。作者的目光是朝上的、朝內的,不再是某個地域某個人群生活的忠實記錄者,刺透了表面,進入到一片人跡罕至之地。我為能看到這樣的作品感到興奮,新鮮的嘗試、表達,竟然還有這樣一位未被發現的青年寫作者!
冷靜下來,只希望家勝把這位神秘的作者宥予介紹給我認識,單讀和鑄刻文化一起合力把這位新作者介紹給更多讀者。這樣一位低調的編輯,是如何發現這樣一位寫作者的?
羅丹妮:你是怎么拿到這部稿子的?
王家勝:一些時刻,我會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比如之前看到賈行家老師的文字的時候,比如看到宥予給我微博私信留言的時候。
那是一個周日的晚上,我突然發現有一條微博私信,是一條投稿的留言,詢問是否接受小說投稿,以及簡單說了書稿的寫作起始和風格所受的影響,留言寫得很誠懇。看了一下時間,是一個星期之前。
我留下了我的郵箱,并沒抱多大的期待。
這樣的投稿,絕大多數質量一般,比較難采用。從投稿里發現一部好作品,好比披沙揀金,是很罕見的。另外一個跳進我腦子里的問題是,怎么會找到我的微博,而且精準地知道我是鑄刻文化的編輯?我看著300來個的“粉絲”數字,更多的是詫異和好奇。后來我也問過作者,竟然是有意避開了聲名響亮的出版機構和編輯。可能鑄刻文化在一些人的眼里,是愿意做一些新的嘗試的。
現在回想起來,也有些后怕,如果我沒有看到這個留言(因為平常基本不看私信留言,甚至一度都很少上微博),沒有及時回復,那么久等不見消息,他大概也就“知趣”地改投別人了。這對于這位新作者來說,或許只是換了一家出版機構,或許等待他的會是更好的結果。對我而言,我將在無意中錯過一位好作者,一位如此觸動我的作者。有一個不太好聽的說法是“肥豬拱門”,自投羅網的好作者好作品,如果真的錯過了,那么后面必定敲破頭懊惱不迭。在我自己的編輯經歷里,也確實有過類似“肥豬拱門”而拒之門外的事。
羅丹妮:你做選題這么謹慎,鑄刻又是初創階段,原創小說這么難賣,為什么愿意做這個稿子,作者完全是個新人,又是長篇?
王家勝:留下郵箱的兩天之后,我收到了兩部書稿,一部是中短篇小說集,一部是未完成的長篇小說,還有幾千字的內容介紹和自我介紹。長篇既然還沒完成,那么就從中短篇小說集開始看。是一些題材、風格差異比較大的作品的合集。文學評論家許志強說,“經典作品就是在想象力、觀察力、感受力這幾個方面,能夠給予你極大教育和啟發的作品”。可能是因為題材所限,這些小說里的想象力沒有機會張揚。但是觀察力、感受力這兩個方面,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對愛情、親情、身份、生死、場景和各種復雜、微妙瞬間的捕捉、描摹,既刺痛著又撫慰著人心。
陸陸續續看完小說集,才開始看只有半部的長篇,真是越看越精神,越看越激動。寫的就是我們現在、當下、此刻的年輕人,主人公就像是寫我們身邊的一位朋友甚至同事。小說涉及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衣食住行,閱讀、電影、音樂,以及親情、愛情、友情、關系、身份認同、信仰、內心等,所有這些,在作者的敘述中渾然一體,構建了一種仿佛在呼吸的真實的氛圍,情感非常真切、細膩、動人。用后來評論家李靜老師的話說,“它的語言令人迅速地沉浸、疼痛、憐憫,看起來卻像是在緩慢地疏離、淡漠、無情……其間深藏憂憤的嘆息和柔情的祈禱”。
而且,小說的敘述方式很特別,現實、回憶穿插交織,很多原本連貫的情節,像積木一樣,精巧地楔在全書的不同部位,沿著作者的講述讀下來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同時又給閱讀者留下了很多重新拼接組裝的空間和咀嚼發現的樂趣。
我的一個有趣的讀后感受是,主人公何小河好像頭頂三尺懸著另一雙何小河的眼睛,在一刻不停地凝視著他自己。某種程度上,整篇小說像是何小河一個人的囈語,像是一部電影的彈幕。
后來發給同事看,也是很興奮。所以就非常順利、愉快地簽下了這位作者。
羅丹妮:能不能給讀者簡單介紹一下《撞空》這個長篇是個什么故事,希望能有一點交代,讓大家有可能給這個長文本一個機會。
王家勝:我給這本書的勒口上寫的內容簡介是這樣的:
廣漂青年何小河從不做出格的事,有室友,也有幾位好朋友,然而他與外界和城市的關系一直處于懸浮、疏離的狀態,與在老家的父親相互既保持著理解,也維持著距離。借由作為本地人的前女友陳小港,何小河曾與廣州這座他所棲身的城市,產生過一種“鑿壁偷光”式的微弱而真切的連接。然而前女友一句“你沒有生活”的評判,是他一直無法掙脫的咒語。
對過去愛人相戀過程的回味,對幼時母親死亡的追憶,對現實生活中親人及朋友的關系的拷問,從深埋的心底泛起,交疊纏繞,一再反芻咀嚼,一再消化而終究難以消化。
2020年新年之交,在一連串意外事件之后,何小河放棄登上回鄉奔喪的飛機,切斷了與有生活的“好人”世界的聯系和信息來源,縱身一躍,跌入一段難以想象的流浪人生。
后來我又對何小河這個人重新寫了一段話:
主人公何小河是一個矛盾的堆積體。
他出身中原鄉村,寄身廣州做一名寫字樓格子間里的白領。
他渴望與所在的城市融入,但現實與自尊時時提醒他只是一個異鄉人。
他熱衷文學、音樂、電影、藝術,卻有如凌空虛蹈,懸浮無根。
他有遠方的故鄉,卻格格不入,形同異類。
他渴望老家的父親的親情,卻因為幼年喪母,父子都假裝無視巨大的創痛而只能相互保持距離甚至互相傷害。他們希望快樂,卻因為不能“背叛”母親的逝去而保持不快樂。
他善良、文質彬彬,在鄉親眼中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孫。
他體貼、溫柔,會做飯,是一位合租女孩眼中“適合結婚的人”,卻被前女友下了如是判詞——“你沒有生活”。
他一直摯愛著前女友小港,卻迎來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他渴望愛,又沒有能力給出愛;他心中有恨,卻克制、禮貌、謙和。
他憂憤于社會的諸多問題與不公,終究只能歸于隱忍、無奈、絕望。
他貌似疏離、淡漠、無情,實則“深藏憂憤的嘆息和柔情的祈禱”。
他希望做一個“有生活的好人”,卻忍不住滑落的誘惑,墜入街頭流浪者之列。
他前無去處,后無歸途。
這是一個曲折疼痛的故事,也是一個年輕人的無盡囈語,一個年輕人崎嶇盤繞的心靈長路。
我很喜歡賈行家老師的一段評語:
“一個人會因為對世界感知得太深而無所適從,一個人會因為心碎而神色木然,一個人會因為思念母親留在窗臺陽光里的那把鑰匙而宣判自己無家可歸,這是一個人的悲劇,這是孤獨懸掛于此時此刻的所有人的悲劇。”
男,1990年1月24日出生,河南省商丘市夏邑縣人,沒有文學相關學習經歷,學習建筑工程類專業,但畢業后先是在鄭州一家保險公司上班,之后到上海一家小型軟件公司做售后。后來到保定開一家小飯店,幾年后到廣州尋找機會。這兩年一直無業,在黃埔圖書館附近租了房子,每天早上九點到圖書館,傍晚時回去。
能回想起來的與文學最初的緣分,是初中的暑假,那時我的媽媽已經死去好些年了。大雨下了好些天,濁水漫過院子和周圍的樹林,鳥聲和蟬鳴聲全不見了,房子漂浮在水面上。我沒有別的事可做,在堂屋的木頭長椅上看《戰爭與和平》。風刮斷了哪里的電線,所有燈泡都不亮了,劣質紙上的字密密麻麻,有一些外文沒有翻譯(或許是法語),也缺少注釋,昏暗中有些愁眼睛。旁的人不知哪里去了,連天大雨退縮為淺淡的背景,置身于書中的時間里,直到父親從雨中出現,站在門口的廊下喚醒我:“別看了,這么黑,毀眼睛。”
原來天已經快要黑了,電還沒來。
書中文字我不記得幾個了。但,雨聲,寂寥,濁水,黃昏,它們與文字一起,開辟出一個迥異于周邊世界的空間,我總能一遍遍回去,坐在里面的平原上,看黃昏從天空飄落。
如今書不知哪里去了。那是一本盜版書,我用省下的生活費買的,大概兩塊錢左右。當時,我們鎮上沒有正版書可買,這么說不是為自己開罪,因為即使有正版,那時我也買不起。這一點我始終慚愧。我記得封面是藍色的,上面有人物畫,后來我查過,可能是盜版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喬振緒先生那一版。和這本書一起買的,還有一本封皮相似的書,已經沒辦法確定具體是哪一本了,我一度以為是《死屋手記》,不過梳理記憶,發現《死屋手記》是在好幾年后讀的。
在《戰爭與和平》之前,我還在上小學時,家里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有買書的奢望,我會翻找所有帶字的東西閱讀。上初中的姐姐曾在周末帶過幾本書回來,有《呼嘯山莊》、《簡·愛》,以及大小仲馬的作品。它們在記憶中,早已只剩下名字,但我相信它們和其他書一樣,化作那片平原上的土壤。
后來有機會讀更多書,但我已經不太能讀書了。閱讀不過托爾斯泰、魯迅、卡夫卡、王小波、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繆、博爾赫斯等,外加幾本日本小說,總體來說,我讀書是很少的。直到這些年,陸續又稍多讀了些。
在基礎的土壤之上,這片平原里,對我構成清晰影響,指導我看待個體視角的,有艾麗絲·門羅,約翰·契弗、雷蒙德·卡佛、保羅·奧斯特,喬伊斯、約翰·麥加恩、威廉·特雷弗,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看契弗寫的人,有種人可以突破那些困境的錯覺,然后你撞了一下,發現不能,因為沒有一個屏障在那里,那是伴生的另一面,不存在一個沒有困境的好生活。
卡佛像是隨手從生活上撕下來一片,好了,你不能再任由它無知無覺地滑過去,只能直視。它新鮮的毛邊,癢與痛,沒有一件決定性的大事(并非全部),但你避無可避,發現自己不是和生活融為一體,只是重疊而已,現在啪一聲,不是被抖下來的,是不知怎么輕輕走了一步,就走下來了,再沒有辦法假裝那種節奏。然后,此時你必須警惕,因為很容易就陷入到自憐里去。
在門羅那里,事情常常早就結束了,然后它們開始在漫長的時間里釋放威力。它們不會像卡車撞上你,然后改變你的軌跡,它們只在你的腦子里,帶來一些并非空間上的偏差,它錨定了你,思索你,讓你存在。
事實上,寫下這些的時候,我仍舊在懷疑,自己是否擁有百分之一的能力,去抵達前輩們抵達的地方。是不是有可能,我推開那扇門,被那些炫目的光晃了眼,以為自己也分享了其中些許螢火的光。也許只是被灼傷了腦子,留下永久的病變,不得不承受它的折磨。我不可避免地懷疑這個。
我只是無法控制。一遍遍用腳去感受一座城市時,我越來越清晰地察覺到,無形的觸手散發出去,連接周圍的建筑和植物,用寫出那些文字的人指導我的方式,看到一個個人的脈絡與深度。觀察那些陌生人,從他們散發出的近乎凝滯的狀態里,感受時間和周圍的一切如何作用于他們的身體和精神。
但總有幾分不盡興,因為沒有和腳下土地的血脈連接,我能察覺到,自己只能提供一個嫁接的視角。十歲時,我的母親去世,此后我長期處于一種疏離狀態,再之后輾轉各地,沒有一個故鄉,與土地的連接早就打斷了,只是寄生四處。
前些天晚上,聽一位重慶朋友聊她的祖父。這位老人還不老的時候,出于對電影的熱愛,在諸多看上去更有前途的選擇中,堅定選擇做一名電影放映員。退休后,城市逼近他的院子,他的果樹,他的魚塘,政府曾經給他的許諾都作廢了,只能領每月56元的退休金。有一段時間,他寫請愿書,到處走訪舊同事收集簽名,與此同時,腫瘤在他身體里一日日膨脹,家里只有他一人不知道。
朋友見過那張請愿書,一張不大的紙,下面零零落落一些紅色指紋(許多同事已經去世)。死亡前,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吩咐兒子在床邊掛起他過去使用的電影幕布。他盯著這張白色的布幾個小時,咽了氣。
朋友講祖父母的家,外婆的家,形形色色的鄰居,孤寡的老太太,進城的年輕人,在水泥地上重新生活的老人們。在她的話語中,我看到城市漫過周圍的土地時,時間向前時,社會變動中,眾多平凡人的失落與驕傲,執拗與痛苦,而這一切在無聲湮沒。我遺憾沒有人寫出《重慶人》和重慶版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但在那一刻,我更加理解了《都柏林人》與約翰麥加恩、威廉特雷弗,理解了門羅,理解了契弗的綠茵山,恍若和那些異國他鄉的文學傳統建立了某種血脈上的連接。我突然得到一種自由與廣闊,我能感受到自己腦子里有東西在生長,逐漸連接到我的童年,我的異鄉,我已成異鄉的故鄉。
圖文來源:鑄刻文化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