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王貴忱先生(1928-2022)。 (秦穎/圖)
2022年10月28日晚,我從廣東省社科院李慶新教授處獲悉,王貴忱先生(同行尊稱為貴老)今天走了。貴老年高德劭,套用一句古語,可謂是福壽全歸。然而,失去一位廣受同行尊敬的文博大家,對嶺南學界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令人傷感。
我認識貴老多年。上世紀八十年代,經廣東社科院趙立人先生介紹,我開始向貴老討教。記得第一次到貴老府上時,看到客廳墻上掛著“可居室”與黃苗子題寫的“有錢人家”兩塊玻璃鑲著的匾,因注視良久,貴老問,發現問題了?我說,心安處即家鄉,看來貴老是徹底嶺南化了,此地可居;請問貴老,藏幣中有漢五銖嗎?他說,有。彼此會意一笑。初見面,多少不免問問對方的情況。他說,你過去在長春工作,我是鐵嶺人,我們是半拉老鄉。他問我在哪里上的大學,我告訴他,本人在天津南開大學就讀,畢業后分配到長春東北文史研究所,它是東北局的事業單位,1961年和1962年相繼從重點大學文、史學系招來兩批學員,聘請多位老先生給學員講四書五經、音韻、文字、樂律、掌故。上午在講堂聽講;下午、晚上自習;下午或節假日可到老先生處請益。文史所的所址為原偽滿外交部大樓,集體食宿,研究生待遇。我們五十幾個人是從西漢董仲舒獨尊儒術以來中國兩千余年歷史長河中最后一批受過較系統的儒家經學教育的知識分子,旨在為東三省培育文史人才,以“振興東北文風”(宋任窮傳達的周總理要求)。貴老聽了很感興趣,又問,有哪些老先生給你們講過課?我回答他:請來文史所講學的老先生,大部分是高齡退休(或無職)人員,來自京滬杭等地,分長住與季節性(5-9月)兩種。記得起來的,長住的有鐘泰、李泰棻;季節性的有金兆梓、洪誠、丘瓊蓀、陸懋德、朱謙之、吳兆璜、瞿兌之、惲寶惠(惲毓鼎之子)、陳登原等先生。貴老說,這些先生名字大部分知道,但無交往。
在談話中,我知道貴老從小家里窮,僅上了幾年小學, 1945年東北光復,十七歲的他參加了剛出關的八路軍,因為有點文化,被分派給曾志當通訊員,干了一年多,曾志將他推薦給陶鑄,跟著陶鑄從東北到廣東。由于他出身第四野戰軍,故對四野有特殊感情。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主政廣東的陶鑄讓貴老去汕頭交通銀行分行當經理。他實在是不愿去,一來是不懂業務,再者語言不通。但是,第一次分配地方工作就不服從,說不過去。不過,雖然赴任,未干多久便回到廣州,到省委信訪處工作。據貴老說,1957年,為整風向黨提意見,他說自己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今天的王貴忱,沒有什么意見可提。非提不可,建議省委對在反地方主義中受牽連的同志做甄別工作,因為近來接待了多起這類申訴。(大意如此)這就惹來大麻煩了,被戴了帽子。他對我說,他始終堅持不在結論上簽字。后來為冤假錯案平反,恢復黨籍,他便說,我無反可平,我一直堅信黨的事業,我是黨員。他還對我說過,他終生感謝他的夫人。被戴右冠時,有“好心人”勸她與貴老離婚,她表態說:王貴忱是共產黨的干部,他在外邊說了什么,干了什么,我不知道,任由組織上處置;但他自結婚以來,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憑什么要我與他離婚?“好心人”無功而返。其次,貴老說他感謝自己的夫人支持他買古籍、函札、錢幣、名家用品等廢物,開始了他習古、迷古成為嶺南文博大家之路。談話由此便進入了另一個話題。
貴老一時沒了正經的工作,閑了下來,動了學習之思,無書可讀,便不斷往文德路古籍書店跑。1949年以后,經過多次運動,從原來的世家流出許多古籍、字畫、函札、日記、筆記、乃至硯臺、古錢幣之類文物。店家收進了這些不為世人重視的舊物,正愁下一步不知怎么辦時,迎來了貴老這位遭難的后生。一條街,幾間舊書店,轉來轉去,一回生,二回熟,店家了解這位顧客有志于學,有心想買,又不太懂,于是其中有位老板便建議他去中大中文系拜候商承祚、容庚兩位前輩,并愿為之先容。隨后,貴老真的便去了中大,成為兩位大師的門下士。在他們的指點下,經過自己的刻苦努力,日就月將,一邊學習,一邊收藏,即使有了正式的工作,仍樂此不疲。因禍得福,有了一定的基礎之后,他將視野及聯系面擴大到嶺北和境外,廣結善緣,聲名鵲起。到開始拔亂反正時,在國內文博界已占有一席之地。1978年,他任省立中山圖書館副館長,后又轉為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迄其去世之日,嶺表文博界能號大家者,碩果僅存。
改革開放以后,貴老的政治、學術地位大變,他與一般知識分子一樣,每日按計劃工作、活動,無所謂節假日,故能有海量的著述、資料整理面世。彼此認識后,我不敢隨意打擾他,有事請教,多通過電話聯系;不得已才事先約定時間后造訪。我因為要寫晚清重臣張蔭桓的小冊子,曾在《廣州師院學報》上讀過他(與兒子大文)整理發表的《張蔭桓戊戌日記》,有些問題尚不明白,他約定時間讓我到他府上面談。談完后,我起身告辭。貴老說,且慢,隨即起身入內室,拿出幾本粘連冊子,說,你講的吳永在《庚子西狩叢談》中所言翁同龢、張蔭桓交、改的文件,這些就是其中一部分(有關這些資料當時形成的原委,這里就不多寫了)。他告訴我,他所收存的幾本,不知是從哪家流出來的,也是當年花幾毛錢從舊書店買來的,不成想今日成了有價值的東西。
上面講到的《張蔭桓戊戌日記》,上世紀九十年代,貴老出資在澳門影印精裝出版,送給我一冊,并囑我看后提意見。該影印本天頭有對原文標點文字,并有一些注。我以為這本書已經是自己的藏品了,在通讀過程中,便用紅圓珠筆在上面勾劃,寫點自己的意見(存疑、似誤之類)。過了一些日子,貴老打電話問我,書看完沒有?我說看完了。他接著說,某日下午有事進中大,順便看看你。我當時剛搬進西北區某棟七樓新居,沒有電梯,我連忙勸阻他千萬不能來,老年人爬七樓,吃不消,我們在歷史系(永芳堂)見面。但他堅持要來,我只得屆時到樓外迎候,一起上樓。在書房剛坐下,他便問道:我給你的書,給我看。這時我真是惶恐無似,在書上寫寫劃劃,鹵莽從事,還居然是“硃筆”!無奈,只得交出來。貴老翻了幾頁,不但未責備我,還說“好”,要帶回去,隨手從皮包里掏出一本“日記”,題上名字、年月日,交給我。過后,他又送給我一冊《曾國藩未刊書札》(主要收錄李瀚章、鴻章兄弟致曾氏函),這次,我學乖了,不敢在書上涂抹,他卻未再提是否讀了此書的事。
有一年的春節期間,我到王府拜年。閑談中,貴老問我,你在長春那么多年,認識于省吾(思泊)、羅繼祖嗎?我回答:見過,沒有交談,說不上認識。又說,于思老在長春高校中是一位“聞人”。貴老問,怎么說?我便向他講了一段故事。原來,于思老的客廳里,掛了一副對聯:“書不讀秦漢以下;志常在名利之間。”這上聯聯語不是于思老首創,至于下聯有無出處,無考。1969年在敦化吉林省青溝子五七干校,我和于思老的兒子(名字記不起來了)同班,一次兩人一同“打更”(值夜班,防火防盜),我問他,對聯是他人所贈,還是自題?這位仁兄說,他也說不清,但老人很喜歡。我問他,對聯毀了沒有?他王顧左右。貴老說,他不知道有此事,隨手將它記在一個本子里。
因為是春節,貴老很高興,說吉奎、吉奎,吉星高照,好兆頭。我趕忙說,貴老,說到哪里去了,請不要這么說。因為在興頭上,他說要給我寫一副對聯,問我寫什么好。我先感謝他的厚意,問能否寫十個字:“人生無足意;山水有余情。”他說好,就這么寫。不久,他召我去取。此聯我珍藏了二十幾年,現歸藏于廣州大元帥府紀念館資料室。
中國人一般重鄉情。貴老青年時離鄉,長居嶺南,雖思鄉心切,但又極少回去。凡遇到東北老鄉,便有一種親和感。我在東北文史研究所時的同學宋德金,是遼寧新民縣人,后被挑選入“林辦”,歷劫后遣返在長春拖拉機廠當工人,老領導見其落泊無狀,索回在吉林社科院《社會科學戰線》任歷史編輯,后由劉導生、宋振庭帶回北京,最終當了《歷史研究》主編。他與貴老結識后,在研究遼金史方面,得到貴老在資料方面的支持。2003年4月23日,宋君陪同林立衡(林此時任職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從事口述歷史工作)、王淑媛母子,由京到廣州旅游,得到貴老的熱情款待。與其席之某氏曾有一詩志其事,云:“湖海元龍未了情,劫后難能嶺外行。白山黑水都成夢(確知記述東北戰事的某書所引用電文之所從出),北戴河邊見忠忱。漫言凌霄還墮地,鉛華洗盡現畢真。與君一席尋常語,始悟無憂是草民。”后來貴老看到此詩,謂為以詩言史,涵義深刻,乃“有心之作”。
貴老曾將自己與文博界知友的函札自費油印,贈與熟悉且需要者,嘗賜我一套。一次講到他與周叔弢、周一良父子時,他對周氏父子稱贊不置。我隨口講了兩件事。一,周叔弢藏書極為豐富,1958年春曾一次性贈給南開大學圖書館十萬冊,基本上是線裝書,歷史系學生參加了編目。二,周一良的長子周啟乾,年齡比我小,但輩份上是我師兄,曾任天津社科院日本所所長,注重收集其高祖周馥的史料,至今仍與我有聯系。啟乾師兄對乃祖乃父與貴老的關系,似不太了解。否則,貴老可向他提供其本人所知所藏有關周馥的資料。
有一次和貴老敘談,他給我觀看我的鄉前輩黃公度先生用過的硯臺;在講到張蔭桓、梁士詒、葉恭綽時,貴老突然問我:你在長春,知道張伯駒嗎?我說知道。1961年張伯駒、潘素夫婦由北京到了吉林,張任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潘素在吉林省藝術學校任教,住在同志街15號從長春地質學院借用的一座樓上,文史所一些老先生也住在那里。文史所有一些重要活動,還請他們夫婦參加。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宋振庭愛才,也尊敬老輩,于是張等有“春游社”活動和《春游社瑣談》印刷之事(油印文史掌故,我手頭便有正式出版的平、線裝兩種版本)。貴老說,他聽過一些介紹,具體不詳。我說,參加“春游社”活動的人在長春(如于思泊、羅繼祖、李泰棻等),而在《春游社瑣談》發表文章的人則主要是居住在北京的老先生。
我與貴老交往三十余年,一直以師禮尊行;舉凡做人、治學、交朋結友之道,均值得我師法。今日是對貴老遺體行告別禮之日,我因疫情關系,未能前往參加追悼,只能向先生的哲嗣大文兄在電話中表示敬意和歉意。然而,將往事重溫且筆之于文,作為一瓣心香,也是一種告別方式。以上拉雜寫了一通,作為回憶與紀念的文字,送先生遠行。
李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