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風的地方》中,一位女孩因謠言遭到網暴攻擊,哪怕網暴已過去許久,她依然會做被人群圍攻的噩夢
雞蛋姬的小紅書賬號在去年12月不再更新時,我一度以為,這位因粉色頭發被網暴、患上抑郁癥的女孩,是離開極端的互聯網環境、去更認真地享受她本該美好的現實生活了。
怎么也沒有想到,幾個月后,會驟然聽到她離開人世的消息。
半年前,網名“雞蛋姬”的一位普通勵志女孩保研成功。
雞蛋姬收到錄取通知書后帶去給病床上的爺爺看,并把那天的照片發布在了自己的社交賬號里,帖子意外爆火。
結果這些照片被營銷號惡意造謠為“老少戀”,她為拍畢業照好看染的一頭粉發,被潑上作風不正的臟水。
雞蛋姬因此遭受了大范圍的謠言侵擾與網絡暴力。
在網絡暴力面前,雞蛋姬的反應并非脆弱或投降。
她在被網暴后展現出了超乎常人的勇敢與毅力,試圖與瘋狂的網友對峙,訴諸法律途徑,還自己與爺爺清白。
在這過程中,她也得到過來自家人、老師、朋友、律師、醫生、熱心網友的支持。
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她已經用上了自己所能接觸到的一切社會資源與網絡暴力對抗。
可令人心痛的是,結果卻依舊是被惡意擊倒。
她越堅強、越奮戰,同時也越暴露在網暴面前,個人的自救有多渺小無助。
雞蛋姬的好友受囑托,近日公開了她的遺書,表示雞蛋姬于2023年1月23日去世
所有被莫名造謠的普通人,第一反應且唯一能做的是自證清白。
雞蛋姬發現自己的照片被盜后、被傳謠后,也第一時間嘗試了辟謠,一點點地通過發帖、接受采訪等各種形式回應質疑。
為什么要染粉紅頭發——因為要拍畢業照了、為了拍照好看。
為什么要在網上特意發帖說考上研究生——因為自己曾經成績不好、本打算念職高,但通過努力考上了一本,現在保研到了985學校,覺得是人生里程碑。
為什么要帶通知書給爺爺看——因為爺爺是把她帶大的人。
據澎湃新聞報道,雞蛋姬6個月大時失去母親,父親忙于工作,是爺爺送她上學、接她放學、買菜燒菜、給她洗衣服。
老人家退休后在路邊擺攤修自行車,攢到一點錢全部塞給了她。
中考前要報集訓班,是爺爺偷偷給她報名費;
高中時要轉學音樂,是爺爺用他的退休金買了對普通家庭來說極為昂貴的鋼琴。
因此在拿到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后,她想第一時間拿給因腦梗、心梗、腸癌住院的爺爺看。
發現沒有,雞蛋姬所陳述的都是本不需解釋的日常。
女孩為了好看染個頭發、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后和家人分享、開心瞬間發帖記錄一下,明明全是人之常情、世間常理。
但在網絡暴力面前,卻全部變成了不合理、必須解釋清楚的“問題”。
解釋粉頭發,是因為有人質疑她作風不正經。
解釋學歷,是因為有人質疑她“不可能是研究生”。
解釋祖孫情誼,是因為有人質疑她與爺爺之間的關系。
所有正常的生活細節,都驟然被鋪天蓋地、看似義正嚴詞的質疑聲包圍,被不斷地誅心、揣測不良動機。
溫馨日常的生活在網友口中變成了問題重重、骯臟不堪的蛀洞。
如果說謠言剛出現時,帶給當事人的更多是疑惑茫然,認為只要澄清便好。
日常生活被污名化、破滿臟水,才是網絡謠言與言語暴力刺碎普通人價值認知的第一根尖刺:
明明只是普通地、向上謀生,卻被眾口辱罵仿佛做了不得了的錯事,只能不停解釋“我沒錯、我不是你們說的那樣”。
20年初疫江蘇淮安曾有三名女性被確診新冠,她們彼此之間并無交集,唯一的共同點是,她們都在確診后被誹謗、傳出情節相似的謠言:
“她出軌了,去武漢見情人才被感染。”
在這些莫須有的謠言里,甚至連那位不存在的情人做什么工作、兩人如何見面都編的一清二楚。
一位女士試圖與口出惡言的網友對噴,她的丈夫則嘗試為妻子澄清,說自己是她的老公、兩人一起去武漢旅游,根本不存在出軌見情人。
結果妻子發現,她說一句話,就會有千萬人回嘴罵她。
而丈夫卻陷入了根本沒人相信的局面,似乎只有把身份證、結婚證之類的照片曬出去才會被人相信,可這無疑會招來更多人肉搜索。
從一開始,謠言方與澄清方的力量就是不對等的。
澄清方往往只有一個人,最多一個家庭,再加上她所能接觸到的親朋好友。
所有人都必須盡全力、乃至停下學業事業,才能在茫茫網絡中發出一點聲量。
而謠言方卻往往以萬乃至百萬計數,造謠雞蛋姬、謾罵她的家人與教師行業的帖子,能有300萬閱讀量。
造謠的網友不必付出什么成本,對他們而言,自己只是上網時輕描淡寫地嘴嗨了一句。
至于這句話會不會化作劊子手、斬斷某個素未謀面者的人生,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
甚至雞蛋姬離世的新聞被報道后,依舊有人將其視為一場鬧劇:“別是假死躲網暴吧?”
自證清白是普通人面對網絡謠言時唯一能做的自救行為。
但可悲的是在當下的網絡環境中,它反而可能成為令普通人在網絡暴力中越陷越深的罪魁禍首。
雞蛋姬在謠言出現后,先是于百度、小紅書、微博等平臺辟謠。
但她很快又發現自己的照片被短視頻搬運,變成了考研賬號賣課的素材,傳出“她靠老人炒作”的新謠言。
甚至很多時候,當事人求救性質的自證清白,不但無法扭轉謠言、還會招徠新的惡意。
國外一位名為Rana的女記者,發現自己的臉被用于偽造視頻。
她嘗試過澄清、想辦法下架假視頻,但結果卻招來了大量強奸與死亡威脅。
許多人得知她的社交賬號后,就如同看到獵物的狼群、找到了這一次的集體“屠殺”對象,對她進行纏斗不休的肆意攻擊。
而這種惡意騷擾可能長達數周、數月。
與此相似的情節,也曾發生在雞蛋姬的身上。
在被傳謠許久、進行過反復澄清后,仍然有人以辱罵她為消遣或樂趣。
雞蛋姬曾完整記錄與幾位造謠者斗爭的全過程,她在微博上拉黑了一位網友,轉頭卻發現那人又跑到小紅書,繼續謾罵她與爺爺。
在雞蛋姬的知乎回答里大肆挑釁,嘲笑努力澄清的她是在“騙流量”。
甚至在各種與雞蛋姬完全無關的帖子下艾特她的賬號,辱罵她為“杭州騙子精”。
所謂的“騙子”依據,不過是自己毫無根據的可笑猜測:
他認為老師不可能染粉頭發,所以覺得粉頭發的雞蛋姬在撒謊。
而他之所以追著雞蛋姬辱罵,只是因為他認為雞蛋姬的澄清言論是在“噴自己”。
但她明明只是陳述了最基本的事實:她不是老師,只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雞蛋姬在帖子中記錄,圖中的“杭州土匪”只是洪水中的一滴水。
在謠言紛爭的熱度看似淡化后,她嘗試回歸正常生活,拍攝分享學習經驗的視頻、出門旅游記錄快樂的瞬間。
但這些內容底下,依舊會充斥著大量人身攻擊內容,嘲笑她生活中的一切。
就像前文中介紹的,雞蛋姬不是一位心理脆弱的人,她已經做到了比大多數人都堅強。
面對網絡噴子的圍剿,她選擇過訴諸法律來保護自己,哪怕這條道路需要耗費大量時間成本、繁瑣復雜。
鎖定了多位進行長期辱罵的網友,公證了上千條嚴重侮辱性的內容,進行維權。
有網友以為她不敢起訴只是虛張聲勢,依舊大放厥詞,她卻曬出了起訴狀,想要為自己和爺爺討一個公道。
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她堅定地表示:
“侮辱教師行業、音樂生、華東師范大學、爺爺、和我”的網暴者一個都逃不了。
“我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在這一過程中,雞蛋姬得到了不少善意的幫助,一位浙江律師愿意免費為她代理。
這位律師在14年通過司法考試時最希望自己的外公能知道、以自己為傲,可惜的是當時老人已去世。
因此他理解為何雞蛋姬在拿到通知書后、要拿給病床上的爺爺看,因此愿意免費為她代理,協助起訴。
雞蛋姬本人的遺書中也記錄,父親很關心自己、帶著情緒低落的她出門走走,朋友、好心的網友時常給她安慰。
曬出起訴狀后,她還成功獲得了幾位網暴網友的低頭認錯、道歉信。
表面上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支持雞蛋姬的網友稱贊著她的堅持與勇氣,她不是孤身一人、有親朋師友相助,堅持著內心的是非善惡、為親人與自己拿到應有的道歉。
但最后意料之外卻又意料之中的是:
雞蛋姬還是確診為抑郁。
如她的遺書所言:“我好懷念過去的自己,熱烈、有目標、自信、精力充沛。”
“我已經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成千上萬如海嘯般的惡意言論,帶來的傷害往往超過一個人的精神極限。
盡管在社交平臺上雞蛋姬表現得無畏而堅韌,但這并不代表,她的內心沒有被洶涌無序的惡毒摧殘。
又或者說,雞蛋姬表現出的勇敢與堅強,甚至有可能讓關心她的粉絲乃至身邊人,在前期誤以為網暴并未對她造成嚴重傷害。
在與網暴抗爭的過程中,雞蛋姬曾幾次談及死亡。
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她說:“我不會倒下的,更不會自殺。”
接受鳳凰深調采訪時,她問:“如果我死了,是不是社會輿論就能關注到網暴,或者讓這些發言的人羞愧一輩子。”
而在自己的社交賬號里,她寫下:
這些涉及死亡、會讓心理醫生產生警惕的發言,隱藏在她對抗網暴者的勇氣之后。
隱藏在她努力生活、哪怕確診抑郁也想辦法讓自己積極面對的“樂觀”之后。
也隱藏在她的清醒之后。
從一開始,雞蛋姬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對抗多么龐雜的惡意。
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沒有做錯什么、應當熱愛生活熱愛自己的道理。
但這些不足以幫助她對峙會把理智徹底淹沒的網絡暴力。
無數次地自證清白,卻始終難以逃脫網暴旋渦的不斷裹挾,乃至陷入越是反抗、越招攬惡意。
這個惡性循環的過程、普通人能力的有限、網絡惡意的無限,共同決定了在網絡暴力中當事人難以自救的現實。
當一次網絡暴力發生時,社會或許不應當把“逃離”的責任全權交由當事人自己承擔。
網絡平臺在這一領域,還有很多可以做的努力。
比如除了輿論上譴責施暴者、給予處罰與警告,或許平臺可以嘗試更主動地介入“受害者保護”。
北大法學院長聘副教授賀劍提出設想,可以嘗試研究“網絡暴力隔離機制”,只要用戶一日之內收到多封私信,平臺就應當在醒目位置提供“您是否申請啟用網絡暴力事前隔離機制”的按鈕。
在用戶點擊、二次確認后,用戶可選擇在自行確定的期限內,不接受任何評論或私信。
在劉學州事件中,有平臺曾嘗試對有網暴嫌疑的用戶關閉私信,這是遏制施暴者的措施。
但網暴中的惡意源源不斷,如何及時保護受害者、隔離惡意環境,同時社會領域提供心理援助,或許是接下來需要思考的問題。
2022年3月以來,微博、抖音、B站其實陸續上線了“一鍵防護”“一鍵防暴”“一鍵取證”功能。
快手、百度貼吧、知乎、小紅書等平臺均可以自主設置私信、評論權限。
但目前,這些功能或許是知曉人數太少,并沒有太多被應用在網暴中的報道,或許需要平臺方更主動地介入。
下一次網暴出現時,當事人大概率還是會走上艱難地自證清白、卻屢屢碰壁的道路。
但碰壁并不是他們個人的無力,而是目前除了輿論譴責之外、人們整體缺乏有效手段對抗惡意侵襲的無力。
這份無力也不可能通過一兩位受害者的努力而發生改變。
終究是需要我們一同,去直面人性之惡的漩渦。
· 一 周 熱 點 回 顧 ·
別獨留她自己與網暴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