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坂本龍一先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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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再見,坂本龍一先生,再見

再見,坂本龍一先生,再見

70歲的坂本龍一坐在鋼琴前,彈奏那首他已經彈奏了成千上萬次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他依舊戴著標志性的圓框眼鏡,穿著合身的黑色西裝,一頭白發在黑白畫面中閃耀著。除了蒼老了一些,他一如年輕時那樣時髦。

每次演奏這首曲子,坂本龍一都會盡力為聽眾們表現出不同的情緒和感覺,但這次好像更加特殊。在黑白電影般的畫面中,人們得以注視他消瘦的面頰,枯瘦的手指。他低垂頭顱的敲擊,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彈奏都要賣力、專注。在靜謐和諧的旋律之外,隱約透著催人淚下的悲愴。

這是一場公開的告別。2022年12月11日,因為癌癥病情再度惡化,坂本龍一擔心自己再也無法進行演出,于是向全世界直播了一場“最后的”音樂會。人們看到的畫面和音樂,是他分段錄制好,再剪輯出來的結果。2014年,他曾患上咽喉癌,此后病情趨于穩定,但2020年6月,他又確診直腸癌,后來只能用藥物控制。

中國歌手王菲曾在2000年的歌曲《如果你是假的》里唱道:如果你是瑪莉,是朱莉、查理,還是坂本龍一,會不會有很大關系?坂本龍一是偶像們的偶像。有人在網上調侃: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不知道坂本龍一的,一種是喜歡坂本龍一的。

玩樂隊,演電影,得大獎......在好運和才華的庇佑下,坂本龍一把人生的前五十年活成了一部天才成長史。被寬松、自由的思潮指引,直到中年,他都保持著自由放任的心性,和似乎能夠無限揮灑的創造力。但此后,連續兩次患癌的打擊,社會環境的變化,促使他從自我的世界中走了出來,開始用音樂去關注社會、關注他人。他持續釋放的的善意,也獲得了所有人的回饋。據雅虎新聞網等多家外媒4月2日消息,日本作曲家坂本龍一于3月28日去世,享年71歲。

“我想要感謝......”

1988年,36歲的坂本龍一憑借在《末代皇帝》中的配樂,捧起了奧斯卡最佳配樂的獎杯。在臺上,他有點兒局促,嘴上說著英文致謝詞,心里只感覺詞不達意。這本該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但直到晚年,他回憶起這件事都還覺得不真實,甚至只擔心自己會不會在臺上出丑。

他是怎么走到這個領獎臺上的?最初,他只是想組個樂隊。1978年,剛從東京藝術大學研究所畢業的坂本龍一成為了“黃色魔術交響”樂隊(YMO)的一員,樂隊的三個人深受歐美音樂的影響,決定玩一玩當時最前衛的電子樂。最開始出唱片時,他們沒在日本掀起水花,反而先在歐美紅火起來。此時,坂本龍一極富特色的東方面孔吸引了日本導演大島渚的注意。1983年,他邀請坂本龍一在《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飾演一個角色。

坂本龍一接下了戲約,其實他不愛演戲,他只是希望大島渚給他機會創作電影中的音樂。幸運的是,大島渚的想法也和他一拍即合。也正是因為參演這部電影,1983年,版本龍一在戛納影展上結識了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貝托魯奇同樣沉迷于對東方的興趣中,那時他正頻繁地跑到中國采風,籌備關于溥儀生平的電影《末代皇帝》。最后,他挑中了坂本龍一飾演日本軍官甘粕正彥。

1986年,坂本龍一跟隨《末代皇帝》劇組來到中國。青少年時期,中國元素對他有著強烈吸引力,他在歌曲《東風》中借鑒過《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旋律,但從未有對中國的感性認識。他跟著劇組去了北京、長春和大連,史無前例地進入了紫禁城拍攝。他眼中,那時的中國街頭仍是灰暗的顏色,卻隱約透露出活力,百貨商店里,人們搶購東西時的聲音讓他感受到市井氣息。在他腦海中,這些聲音、色彩構成的印象,直到晚年都還栩栩如生。

但演員這項工作就沒那么有趣了,坂本龍一沒把自己當成一個職業演員,性格倔強的他還聽不進導演的批評。而同組的演員都在用功,沒人敢陪他出去吃飯,他一直過得有些別扭。直到在長春的拍攝剛結束,貝托魯奇突然要求他幫忙寫一首音樂,用作劇中溥儀“登基”為偽滿洲國“皇帝”時的背景音樂,現場交由樂團演奏,但留給他的時間只有幾天。

當時,片場的條件十分簡陋,手邊沒有任何樂器,坂本龍一不想錯過機會,只能托劇組弄來一臺走了調的老鋼琴。好在片場所處的環境充滿歷史感,那里是日本關東軍的高級軍官宿舍,在那里,大量當年的物品還被原樣封存。白天,他帶著陌生的中國樂手一起作曲,到了夜晚,在高高屋頂的宿舍休息時,他總是心有余悸,生怕夢里會出現關東軍的鬼魂。

對待音樂,他拿出了比電影大得多的的熱情。最終在幾天內交出了讓貝托魯奇滿意的音樂。拍攝結束后,他又接到了貝托魯奇創作更多配樂的要求,只好在短短兩個星期之內瘋狂創作、找樂隊排練,交出40多首樂曲。電影成品問世,他卻累得住了院,還發現貝托魯奇把他精心制作好的音樂剪輯得亂七八糟。積蓄已久的情緒終于爆發,他開始告假,不去參加《末代皇帝》的首映活動。

時過境遷,這次讓他五味雜陳的經歷,卻有了最耀眼的成績。他一直記得,頒獎臺上,傳奇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話:“今年是屬于《末代皇帝》的一年。”他意識到導演的要求總有他的理由,不再生貝托魯奇的氣,兩人陸續又有了其他合作。更重要的是,坂本龍一這個當時還很年輕的日本作曲家,從此躋身世界電影配樂大師的行列,未來,世界各地的電影人將因為這份信任,將自己的作品交給他。

因為獲得了奧斯卡獎,坂本龍一持續在全球走紅。隨之而來,“教授”這個雅號也傳遍了全球。這個綽號的來源是由于剛剛組樂隊時,搭檔高橋幸宏被坂本龍一的高學歷和知識儲備震驚,脫口而出了“教授”這個詞。不得不說,這個雅號相當適合坂本龍一,他的確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坂本龍一的父親是大江健三郎的文學編輯,母親是設計師。從小,他就看著作家們在自己家里喝酒談天,也時常擔心成堆的書本會掉下來砸到他的頭上。

這種耳濡目染,也讓他形成了凡做音樂必搞研究的習慣。為貝托魯奇寫作《末代皇帝》的音樂時,他其實不懂中國音樂,一口氣買了20多張中國民樂CD,把中國的琵琶、古箏等樂器融入西洋管弦樂。寫作《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主題音樂時,他知道一般給電影音樂作曲家的配樂時間只有幾天,卻向大島渚要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做研究。他用融合的方法寫出了那段知名旋律:左手用的是東方的五聲調式,右手則運用西方音樂的和弦,配樂中本該有圣誕節的教堂鐘聲,他卻把它們改為東南亞樂器“甘美蘭”,呼應著故事發生的地點爪哇島。最終,這首結合了東西方文化的曲子,感動了全世界的人。

除了知識分子氣,他身上更明顯的色彩還是自由、叛逆,這也是時代帶給他的烙印。20世紀60、70年代,搖滾樂、嬉皮士運動從美國傳入日本,追求平等、和平、公正和反戰的左翼思潮、東方禪宗思想在年輕人中流行。坂本龍一跟上了時代的思想,他的音樂口味駁雜,既喜歡巴赫、德彪西,也愛聽當時最流行的披頭士、滾石樂隊。

他形容自己初中之前活在溫室中,在高中之后才打開了生活的大門。他考上高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東京所有的爵士樂咖啡館的演出看了個遍。在大學,他不喜歡跟學校里的富家子弟玩耍,也不認真聽作曲系的課,非要出去給劇團配樂,結識民謠歌手,哪怕當時他連民謠音樂為什么能影響社會,鮑勃·迪倫是誰都不太清楚。讀大三時,坂本龍一一沖動就和當時的女朋友結婚了,成家后他感覺錢不夠用,就去工地搬磚、去酒吧伴奏,到錄音棚幫別人演奏、錄音。

無論小環境還是大環境,坂本龍一都沒有被催逼著去過一種更加刻板的生活。直到25歲,研究生都快要畢業了,他還不想離開學校。巧合的是,“撿碎活兒”的日子里,他認識了很多民謠、搖滾歌手,被他們信任,也遇見了樂隊搭檔高橋幸宏、細野晴臣,他們拉著他走上了電子樂的道路。他發現,這些伙伴沒受過專業的音樂訓練,卻可以擁有優秀的樂感,也被他們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感染。

那個全球青年都在叛逆的時代,保存了藝術家們身上極強的創造力和自由精神,很多人打破了學院派的藩籬,隨時隨地都在創造。和坂本龍一差一歲的日本音樂家喜多郎,原本看不懂五線譜,通過玩搖滾和電子樂音樂自學成才。和坂本龍一演過對手戲的英國搖滾歌手大衛·鮑伊,從民謠音樂玩到迷幻搖滾,一生不停地變換造型和音樂風格。坂本龍一一直是這個不被歸類的陣容中的一員,也一直在吸取這種自由帶給他的養分。

黃金時代總會結束。移居紐約十幾年后,似乎平常的2001年9月的一天,準備吃早飯的坂本龍一看到了令他終身難忘的場景:窗外世貿大樓已經被飛機撞穿,濃煙滾滾,耳邊長時間響起刺耳的警笛聲。他親眼見證了“911事件”。他突然發現自己陷入對戰爭的恐懼,開始囤積水、食物和防毒面具送給親友。為了緩解焦慮,他和朋友一起編了一本叫做《No War》的言論集,強調不能以任何原因發動戰爭。這是他作為一名藝術家,第一次旗幟鮮明地表達出藝術之外的政治觀點。

他漸漸感到時代在轉向,身邊極端的言論越來愈多,和平的日子開始蒙上了陰影。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思考用音樂發聲的方式。漸漸地,他做音樂的方式也顯得越來越離經叛道。2002年,他跑到人類的“起源地”肯尼亞,想看看人類的“發源地”有什么樣的聲音。過了幾年,他又跑到格陵蘭地區,把錄音設備扔進冰洞,錄下了冰川融化的聲音,戲稱自己在“釣音”。當時還沒有太多的人知道,這個天才又在玩什么新花樣。

2012年,他還為福島核電站事故中的災民演奏,希望他們能夠在音樂聲中安然入睡,且融入日本民眾反對核電站活動的人潮中,對著攝像機清晰地表達著“我反對核電站”。他在用音樂介入現實,這是他曾經迷戀過的藝術家約翰·凱奇“將日常加入音樂”帶給他的影響。

當他在世界各地奔走的時候,打擊接踵而至。2014年,62歲的坂本龍一突然被確診咽喉癌。在接受治療時,他的身體首先出現了反應:唾液分泌越來越少,只有正常人的70%,難以吞咽,牙齦也變得容易出血。他只能努力改變自己的習慣,學會在半夜多起幾次床,喝水潤喉,或者嚼口香糖來促進唾液分泌。工作也是治愈焦慮的一種方式。抗癌期間,他推掉了大部分工作,但依然堅持為《荒野獵人》等電影寫作了配樂。

成名后的一段時間,坂本龍一一度不愛講話,總是緊閉嘴唇,冷酷的樣子卻很受年輕人追捧。第一次抗癌成功后,人們發現鏡頭前的他神情更舒展,甚至不時露出調皮的笑容。他開始在采訪中自省,自稱不愿意和三十幾歲的自己做朋友,因為那時他驕傲又自負,心里只有自己,看不到眾生。2022年7月,他為日本《新潮》雜志撰稿,詳細講述他2020年6月再次被確診直腸癌的過程。兩年來,他輾轉幾家醫院,接受了六次手術,大腸、雙肺、淋巴系統的腫瘤都被切掉。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像他敬愛的巴赫、德彪西一樣,持續創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即使這樣,他還是想把愛帶給其他的人。2018年12月的一天,人們發現這位配樂大師在北京的一間酒吧里,用走音的鋼琴彈著《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剛剛爆發時,坂本龍一參加了一場名為“良藥”的音樂會,用鋼琴、石頭、琴弦等工具現場即興演奏。鏡頭對準他手中的樂器鐃鈸時,人們看到,上面用英文寫著“中國武漢制造”的字樣,他想為疫情中的人們祈福。他持續表達著善意,也感動了眾人,樂迷們都在祈禱這個創造了優美音樂、擁有豐富人生的天才不要這么早離開這個世界。

如今,在中國視頻網站的彈幕上,還是有無數的人為坂本龍一的健康祈禱。有條醒目的留言這樣寫道:教授,不要在冬天走,太冷、太痛苦了。而在這條留言對應的視頻里,坂本龍一正用和緩溫柔的語調,用中文一字一字地念著:大家——好久不見,我是坂本龍一。

參考資料:

《坂本龍一:音樂即自由》,作者坂本龍一,譯者何啟宏,2017年 中信出版社。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2019年上映。

《十三邀》第四季

作者:仇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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