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過去，“應急回款”等騙局依然盯著出借人們。 （視覺中國/圖）

“清零”兩年后，P2P已經成了一個陳舊的詞匯，但也有人在它留下的傷害中沒有走出來。

2020年12月8日，在新加坡金融科技節的演講中，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表示，“過去14年里先后有1萬多家P2P上線，高峰時同時有5000多家運營，年交易規模約3萬億元……到11月中旬實際運營的P2P網貸機構已經全部歸零。”

2022年4月，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召開會議指出，截至2021年末，P2P存量業務尚未清零的停業網貸機構數量為1169家，未兌付余額4974億元，并強調要“全力維護出借人合法權益”。

對于出借人而言，最在乎的是追款。平臺大多以打折買債權、余額換商城積分等方式兌付，也有騙子聞風而動，以承諾回款為名，誘人“入坑”。

選或不選，都是三個方案

在P2P平臺清理債權的過程中，“玖富悟空理財”的做法經常被其他平臺借鑒。

錢欣是一位72歲的退休老人，2018年她將弟弟的遺產存到了玖富，兩年后，借款逾期的情況開始經常發生，她才知道P2P已經全部下架清退了。

客服介紹，按照網貸行業出清政策，玖富正式退出，她可以選擇三種退出方式：一是將出借款兌換為金豆在商城內消費；二是將債權一次性賣出，定價取決于買賣雙方；三是先本后息地分批回款，時限為3年。

她是在一款名為“債權通”的APP上操作的，當中展示了《多元退出通道》方案，其中第二通道寫有“一次性”“快速”等字樣。錢欣就選擇了第二種，懵懵懂懂以三折的價格將自己的債權出讓給平臺，本息40萬元，到手僅剩13萬。

“現在家里人都不知道出了這件事，一旦弟弟的孩子張嘴要錢，我就傻了。”一年半以來，她都背著山一樣的壓力。

“這些方案就是耍賴，就是不給你了。”另一位玖富悟空理財出借人尹寶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于這三個方案，她覺得一個都沒辦法讓人滿意，只能“拿回點是點”。

在網貸資深投資人羿飛看來，錢欣最終能以三折的價格兌付債權已經是不錯的結果。P2P清退時，羿飛在十幾家平臺投資的余額還有2000多萬，他粗略算過，自己最終實際收回的錢不過三四成。

“這個行業的整體趨勢就是一個月比一個月要寒冷，債權越來越不值錢。2018年平臺還會以五折、六折的價格回收出借人的債權，2019年，三折、四折回收也是有的，但再往后幾乎就沒人能拿到錢了。”羿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1元錢的一包紙，在商城賣6元

“玖富是很多平臺的風向標，它們的退出方案都是跟玖富學的。”2011年，吳安在P2P平臺“點融網”上開始投資，平臺退出時，他還有71.5萬元本息尚未取出，其中部分本金是他父親工傷后拿到的賠償金。

清退開始后，他收到了點融網客服提供的方案，與玖富很相似。

目前，點融網官網的居中位置寫有“平臺清退中”字樣，網站左側的“兌付方案”顯示有四種方式：現金退出、商城積分兌換、屬地化債權置換和全額大禮包，目前“通道選擇已結束”。

“平臺的做法是給出借人幾個選項，設定時間期限，再讓客服電話、短信轟炸施加壓力。假如你不選，他們也可以直接幫你選，比如將賬戶里的金額變成積分。”吳安說。

2015年之前，在母親的朋友、一位銀行高層的介紹下，何薇也將自己工作多年的積蓄投入了點融網。

“現金退出就是打折，還只是本金的三折；商城積分兌換就是將錢轉為等額積分在商城里消費；全額大禮包通道是以物抵物，里面放了很多二手車，出借人需要去競拍，成交價比正常高出很多，還不一定能拍到；屬地化債權置換就是讓我們自己去追債，但每個人的錢可能分散借給了幾千人，基本沒辦法執行。”何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最初客服也要她四選一，但因為沒有一個可以接受，她遲遲未選。

2022年8月上旬，再次進入點融APP時，何薇發現自己還未取出的10.3萬余元突然變成了等額積分，用于在指定的“云朵商城”進行兌換。但商城內的商品經常連商標都沒有，更別說是知名品牌了，而且積分價值遠超實際，“基本都要虛高四五倍”。

以其中一款“毅宸抽紙”為例，在云朵商城上兌換一提四包紙巾需要25金幣，即人民幣25元，平均每包6.25元。在淘寶一家名為“毅宸紙品廠”的店鋪中，同品牌的抽紙30包價格為35.78元，平均每包1.2元，可見商城貴了五倍多。

再如，一款華為手機，云朵商城需要12998金幣，但華為官方渠道售賣僅有4488元。

何薇找到客服，客服回復，若出借人未在5月31日前進行操作，放棄兌換通道，平臺就會自動選擇。

“他們說要將積分變回來也可以，前提是我必須接受三折回款。”直到現在，何薇仍在拖著，她加入的一個云朵商城對接點融網出借人的官方QQ群內，像這樣錢款變積分的還有近500人。

其他也有平臺選擇了類似的退出辦法。有兩位出借人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債權換算為金豆，而且買東西還要再貼現金。

“電商是自己開的，商品品牌陌生，一個口紅299元，你只能用100個金豆，再加199元現金。”一位出借人說，也有的產品8000多元，3000多金豆加5000多元現金，金豆還要在三年之內用完。

“所謂的積分換商品就是變相的債權打折，但到了這個份上我們都沒有辦法。隨著時間的推移，每過一個月環境都更惡劣，借錢的人都知道這個行業出問題了，不愿意還，拖一拖沒準把平臺給拖垮了，他就不用還了。”羿飛說。

“債權販子”

點融網、玖富悟空理財、PP Money、微微理財等多個平臺都曾公開表示，選擇由第三方AMC（資產管理公司）平臺進行債權管理和處置，有的也允許用戶間自行轉讓。

2020年12月，清退開始后，尹寶珊多次接到玖富的客服電話，指引其下載債權通APP，同月，玖富創始人孫雷還曾在“債權通”上舉行了一次“在線溝通會”。“只要你下載了債權通，一登陸，玖富的債權兌付責任就自動轉移給這個平臺了，玖富就甩包袱了，一切問題找這家公司。”尹寶珊說。

玖富數科科技集團有限公司是玖富的母公司，其公眾號“悟空優選管家”曾在發布的辟謠信息中稱，國恒資產為AMC簽約合作的債權梳理機構，公司員工近200人，債權經國恒資產梳理后會轉給持牌的資產管理公司寧夏順億資產管理公司管理，方便整體追償。

據天眼查信息，債權通APP隸屬于西安國恒法律服務有限公司，后者創立于2018年12月，曾用名正是西安國恒不良資產處置有限公司。

對于出借人普遍討論的打折問題，上述公眾號也曾做出回應，表示轉讓價格由出借人自行決定，再由“機構、合格投資人按照自己意愿選擇是否認購”，如果定價過高，可能不會被購買，需要等待或重新定價，越早選擇排隊、定價越合理，越有可能轉讓成功。

在債權轉讓過程中，也出現了“債權販子”。

比如在PP Money的處置中，就經常看到這種人。一位它的出借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邊可以打折‘下車’”。2020年9月，重大疾病者可以申請九折，然后一直下降，到四八折、四二折。打折數可以自己填，打折越低，排在越前面。

兩位出借人都介紹了，這里面出現了收私債的人，賺信息不透明的差價，比如四五折從借款人手中收來，再五五折給平臺，“他肯定賺到了，倒個手，就是一兩千萬。”

她們介紹，有一個債權轉讓群，經常發“恭喜某某整體項目轉讓”，拿到多少錢，就是鼓勵把債權給他們。“我們看到一個平臺流水出去1100多萬的人，姓潘。當時大家都傻了，很懷疑外面收私債的就是這個人。”

騙子層出不窮

兩年時間里，騙子也層出不窮地出現在出借人群體里。

2022年10月30日，羿飛收到一位出借人發來的咨詢信息，稱自己在君融貸平臺的維權群內看到一則“應急回款”公告，稱平臺將在第三方交易所內為需要回款的出借人建立一個專屬賬號，進行本息回款，前提是需要先繳納20%的稅款，不知是否可信。

“這一看就是騙人的。”從2019年下半年起，羿飛就時常看到這樣的信息，“有的是郵件，有的是短信，還有的打電話，都是讓你去加所謂的退款群，也就是QQ群，像殺豬盤一樣，幾十上百個人都說自己拿到錢了，還把收款記錄截圖到群里，但其實可能只有你一個人是真的。”

看得多了，羿飛也清楚此類詐騙的流程，“聯系上之后，他們會告訴你這些錢是壞賬，不屬于到期債權，屬于額外收入，要先交20%的所得稅。說得挺光明正大，但絕對不是這樣”。

南方周末記者在百度以“P2P兌付”為關鍵詞進行檢索，首頁就有五條此類詐騙鏈接，其共性在于標題中均強調是“最新兌付信息”，網頁內還會附一張帶有二維碼、工號和客服照片的圖片，引導出借人聯系在線客服進行交流。在百度貼吧內，還有人發布蓋有銀保監會公章的監管函。

11月5日，南方周末記者通過這些鏈接，隨機加入了一個名為“在線登記”的QQ群，群內有479人，群聊設置了全員禁言，從始至終沒人說話。入群當天，客服發來兩張圖片，一張和上述網頁附圖格式相同，另一張則是步驟指引，此外，這位客服一句話也不說。

直到現在，仍有出借人會收到類似的短信、郵件，稱可以部分兌付回款資金，加入官方退辦QQ群登記。但南方周末記者加入時，很多類似的QQ群已經不存在了。

“這種騙術集中出現在一些高管都被抓走的平臺，平臺已經成了空殼。”羿飛解釋，2019年下半年之前，很多平臺的官方客服群還有人負責，一旦出借人收到此類信息就會在客服群內詢問并及時得到回應，但在這之后，曾在P2P平臺上投過錢的人基本都會收到詐騙信息，看得多了，一些人也會上當，“都是心疼虧了的錢，心理關過不去”。

羿飛強調，即便是所謂的法院強制執行財產，基本也是直接打到當事人事前登記的賬戶上，過程中，經偵、公安都不會直接聯系出借人。

他說，這類詐騙電話都是境外打來的，國家反詐App出來以后情況好多了，一接到這種電話就會有信息提示。騙子成功率下降后，這種信息也就少了。

2022年1月30日，銀保監會官方微信公眾號曾發布《關于防范以“官方回款”名義進行詐騙的風險提示》，表示近期監測到有部分網站、微信群、QQ群、社交媒體賬號等冒充銀保監會名義對出借人實施詐騙，而銀保監會從未設立或授權設立過P2P網貸機構的回款渠道。

這種套路外，還有人瞄準了這批人的脆弱，假裝也是出借人，專設新的騙局。

林竹就上過當。她也是一名出借人，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您現在搜QQ‘逾期群’，基本都是水軍，不僅有水軍，還有騙子。”群里曾有一個人裝作出借人的人，私聊時講完自己的“翻身”故事后，說服她去投資白銀、黃金平臺，聽說她沒錢了，還讓她去支付寶、360借條借錢，她借了一萬，當晚賺了800多，“我想這是老天爺實在看不過眼了，給我點甜頭”。

之后，對方讓她再借時，支付寶來電話，把她的賬號鎖了。“他還讓我再借朋友的錢，我說我被騙了也行，但要是讓我問別人借錢，我受不了。”她拒絕了，第二天反應過來了，這是個騙子。

第三天，又有人加她，“有河北的難友嗎？”說了兩句話，和上一個人的套路一模一樣。她趕緊還了支付寶的錢，刪了他們。

（應受訪者要求，錢欣、尹寶珊、吳安、何薇、林竹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蔣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