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飛制作的模型作品之一。(受訪者供圖)
在游戲《賽博朋克2077》的世界里,有一塊紅色的Relic芯片,它讓用戶可以備份去世親人的意識,和他們交流。后續的版本里,這塊芯片還能把意識導入另一個身體里,相當于將逝者復活。
2022年國慶節,大二男生袁晟再次在電商平臺刷到了Relic芯片的模型——這是全網唯一一家把這款游戲道具制作成實體模型的小店,去年就已躺在他的收藏夾里。這回,他下了單。10月11日,他寫評價時無意間點進了賣家的主頁,一段意想不到的文字映入眼簾——“我是這個號主的媽媽,我兒子于5月21日因病去世了……”
袁晟下單時就感覺不太對勁,這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去年店主能提供噴涂上色之類的代工服務,現在卻只賣未經上色的白模。
打理店鋪的人,從25歲的王任飛變成了53歲的任紅梅。她只會制作最基礎的白模,更復雜的技術她還不會。她已經學習了三個多月3D打印,用兒子留下的兩臺機器,繼續為五湖四海的模型玩家提供模型改件。這些模件,起初都出自王任飛之手,最受歡迎的有AJ球鞋、Sony隨身聽和耳機,它們看起來酷似微縮版的實物,玩家可以穿戴在自己的模型人偶上。
模型,是王任飛精神世界里的一塊重要拼圖。身患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的他,無法像同齡孩子一般跑跳打鬧,多數時候居于家中自己的房間里,但是,他卻用各種愛好開拓了無限的宇宙。在接觸3D打印前,他一直對科技充滿興趣,為自己和朋友組裝過電腦,家人手機屏幕壞了,他能給修好。
“他喜歡研究這些東西,可能跟他身體不是太好,只能靜靜待著也有關系。不能光在那里發呆,總得有個事情做。”任紅梅向南方周末記者推測。
得知背后的故事之后,袁晟覺得,買下這個芯片,多了一份傳承的意義。他把這件事發在了“賽博朋克2077”貼吧里,帖子引起了大家的共鳴。
透過王任飛的愛好,任紅梅打開了一扇眺望他內心的窗。王任飛五歲確診罕見病,生命就像開啟了倒計時,在任紅梅眼里,兒子是她的摯友。王任飛留下的模型,讓他在任紅梅的生活中繼續存在。
“我不能丟他的臉面”
起初,家里人想將兩臺3D打印機捐給臨沂技師學院——這所學校既是王任飛的母校,也是他父親任教的地方。但小兒子提出,他想留下哥哥的設備。
王任飛曾加入臨沂模友交流群,結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去世后,弟弟在群里告知了大家這個消息。群主郭新和另一位群友大貓帶著鮮花登門探望,兩人幫忙將王任飛臥室里的高達模型、工具、耗材分了類:哪些模型是限量版,要好好保存,哪些是國產的,適合練練手;這是打磨工具,那是噴槍……
大貓熱愛坦克模型,他是在王任飛的影響下喜歡上3D打印的。后來,王任飛的弟弟和媽媽學習模型時,多半會向他請教。
看著小兒子操作機器,陸續打印了幾次作品,任紅梅還未產生親自動手的想法。兒子去世兩個月后,她接手了王任飛生前的會計工作,給工廠的工人們算工資、開發票。
從技校畢業后,王任飛進入一家科技木工廠做會計。在他的辦公室里,王任飛打造了一個小工作間。他在桌上拼插、噴涂模型,2021年3月,買了第一臺3D打印機,后來又有了第二臺。沒有工作時,他就沉浸在模型里。
任紅梅坐在桌前,靜靜看著他的各色用具,有時打開網店,看見仍有人留言,問哪些東西還有。王任飛余下的模件逐漸賣完了,任紅梅發現一個紙盒,里面什么款式都有,是被挑出來的廢件。她詢問有沒有人需要,低價出售,結果一售而空。
朋友都說王任飛是完美主義者,零件只要有一點瑕疵,都會重新打印。有的買家說,沒發現哪里有瑕疵,任紅梅回復,“我兒子既然放在瑕疵品里,肯定有瑕疵的,你就打磨打磨用,沒有更好”。
任紅梅向其中一個賣家道謝,感謝她喜歡自己兒子的作品,對方是個年輕的女孩,她回復,阿姨不用謝我們,我們應該謝謝他,通過他改造,我們這些學生才能用很少的錢,玩得上這些東西。
那一刻,任紅梅感覺這件事是有意義的。她決定嘗試將兒子的這份愛好繼承下來。
她首先找來兩臺打印機的說明書,“一般把理論儲備得從心里覺得我能夠駕馭得了,我才去干”。任紅梅寄出過一些看上去很完美的模件,到了買家手上,卻出現許多裂紋。加入一些與樹脂、3D打印相關的群后,模友們為她解了惑:模件光打印出來不行,得二次固化。
建模上遇到的問題則更為復雜。大貓正好住在任紅梅娘家附近,有時在線上講不明白,任紅梅就抱著電腦去當面請教。有一次她想學習在模型上打一個洞,軟件里不好操作,大貓就當面示范。“我來演示一遍,她盡可能地學。像再深度一點的、需要修改模型的,就只能我去操作了。”大貓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空閑時間,任紅梅就看王任飛訂閱的模型制作雜志和網絡課程,鉆研模型技術。她想專心把3D打印琢磨透了,下一步可能會學上色,再探索建模。有的買家請她代工,“我得學好了,才能給他們代工。我兒子噴(涂)得很好,我不能丟他的臉面”。
阿莫多瓦執導的電影《關于我母親的一切》講述了一位母親在兒子車禍身亡后,為了完成兒子的遺愿,不遠千里去尋找丈夫的故事。(資料圖)
“把這一生的時間濃縮到那些天給他”
2022年5月21日,王任飛心衰發作時,正在工作間里制作模型。家人打開門,發現他頭靠在椅背上,手中握著為客戶制作的高跟鞋模件。等待救援時,任紅梅和丈夫等人不停地為他做心臟復蘇,最終沒能挽回兒子的性命。
2019年,王任飛曾提出去紅十字會登記遺體捐獻的愿望,希望幫助醫生研究自己所患的罕見病。按照他生前的意愿,任紅梅捐贈了他的遺體和眼角膜。
任紅梅愛發微信朋友圈,記錄下家庭中許多溫馨時刻。如今,她的朋友圈一直停留在5月23日,那條朋友圈的配圖是飯桌一角,遠遠地能看見遺照。
弟媳婦安慰她,親人們都從王任飛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或許他是來渡大家的。任紅梅想起兒子的開機用戶名“Ferry”,正是英文“渡口”之意。
2002年圣誕節,任紅梅帶著王任飛在外聚餐。突然,傳來一陣大哭聲,她發現是兒子抱著腿在哭喊。到了醫院后,腿卻不疼了。之后疼痛復發,經過檢查,醫生診斷為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這是一種遺傳性骨骼肌變性疾病,根據醫學統計,大約每3500個男嬰中會出現1例病例。患者會出現骨骼肌萎縮無力等癥狀,隨著病情發展,甚至有可能累及心肌、呼吸肌,威脅生命。
王任飛五歲確診,醫生下了判斷,十一二歲將不能走路,只能活到十七八歲。
兒子生病這件事,直接改變了任紅梅的職業生涯。從南京林業大學畢業后,她進入一家大型企業工作,本來已經是辦公室主任。她月工資八百元,丈夫是老師,這個工薪家庭難以負擔兒子高昂的醫藥費,她選擇走上另一條路。
她騎著摩托車,找到了集團新成立的混凝土公司,舍棄中層干部身份,開始跑業務賺錢。打混凝土都在夜里,她得守在工地。有時結束是凌晨三點多,小區門早已關了,她不愿驚動門衛,就在辦公室桌子上趴一會兒,等五點小區開門了再回去睡覺。“我的衣服上崩的水泥點子,我媽給我洗。那個時候真的是很忙。”
在混凝土公司干了三年,其間任紅梅生下了小兒子,無法陪伴兩個孩子成長,日漸成了她的心病。“我要去掙錢,早晨走的時候他還沒起床,等晚上回來的時候他都睡覺了。跟孩子溝通的時候很少。”年過35歲的她,到臨沂市檢驗檢測中心當起了聘用人員,直至退休。后一份工作業余時間多,通常到點就下班,而且有年假。
任紅梅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對于兩個孩子的教育方式,確實有些不同。對生病的大兒子,她和家人從來沒有要求他得考多少分,唯一的期望就是他快樂。
王任飛小升初時,作業很多,他買了一個小桌放在床上,說這樣寫“得勁”。有次任紅梅進去一看,他頭靠在床邊的墻上睡著了。任紅梅覺得他身體不好,作業不寫也罷,準備給老師打電話,可王任飛對自己有要求,“不行,我必須得寫”,揉揉眼睛又爬起來寫作業。
國內的熱門旅行城市他們幾乎跑了個遍,“像倒計時似的,覺得趁兒子腿還好,能帶他多看看、多逛逛,多體驗一下,把這一生的時間濃縮到那些天給他。”光是北京就不知道去過多少回,每次去,除了看病,也當作旅行。
旅行策略是,卡里面的錢多,就跑得遠一點;錢少,就看看臨沂周邊游。后來王任飛的行走能力逐漸下降,只能慢慢走,起初的跟團游變為了自由行,到了當地,只能打車或租車。
在國外的城市中,王任飛最向往威尼斯。去年,任紅梅曾在飯局上遇見三個意大利技術人員,她當時想,可以攢攢錢,抽空帶兒子到威尼斯去看看,順便把周邊幾個歐洲國家走一遍。“很多事情不能等,真的不能等,想去就得立馬去做。”說到這里,任紅梅嘆了口氣。
“孩子生病以后,最好的就是陪伴。我跟他一起,就覺得他生命真的只有十七八歲,我一直跟他共同度過也不遺憾。”任紅梅對南方周末記者感慨。
“兒子的世界太豐富,夠我學一輩子”
王任飛對模型的愛好是從小學迷上高達開始的。2021年3月,擁有自己的3D打印機后,他在單純的拼裝之外,走上了GK制作之路。
GK原意是套裝模件,特指未涂裝的模件。當一套模型產品原帶的配件無法完全滿足玩家的想法時,有些玩家會自己親手塑型或者用3D打印制作配件。
任紅梅見證了王任飛的第一個作品,是一只章魚,隨后,各式各樣的小模型陸續誕生,噴涂成銀色的烏鴉頭骨、關節可以活動的黑貓,被任紅梅的手機鏡頭一一記錄。
鞋子是王任飛做得最多的模型改件,他做過近十款鞋,有AJ系列籃球鞋,也有休閑鞋、高跟鞋,他調侃自己,“成了個賣鞋的。”在郭新看來,王任飛建模打印出來鞋和耳機這樣的模型配件,能讓玩家感受到,“手辦跟我用著同樣的產品,好像跟我生活在同一世界般。”今年5月,隨著天氣變熱,王任飛還設計了一款小風扇,讓人偶可以納涼。雖然與王任飛未曾謀面,郭新從他制作模型的細膩手法中,感受到他是一個“溫柔、熱愛世界的人”。
王任飛制作的很多模型配件是諸如鞋、耳機、電風扇這樣的生活用品。(受訪者供圖)
對于王任飛來說,最開心的事,莫過于他改造的東西,在遠方也有人喜歡。他有時會告訴媽媽,自己接到了國外的訂單,港臺地區也有人光顧,還有德令哈,這個以前從未聽過的地名,也有同好向他發來消息。
模型需要大量的精力投入學習,為什么會被吸引?郭新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一套模型可以是凝聚動漫故事劇情的載體,可以是滿足玩家對于機械設計的想象具現,可以是童年時某一懷念的寄托,又或者是家人留給我們的回憶。”
任紅梅懂得王任飛在模型中獲得的快樂,他時常邊聽著相聲、音樂、有聲書,邊拼裝手里的模型,接到代工是雙倍的快樂——別人花錢買的模型郵寄過來,由他來享受拼裝的過程。
“兒子的世界太豐富,夠我學一輩子。”任紅梅曾這樣感慨。受王任飛影響,任紅梅也常常邊做事邊聽播客,王任飛在b站關注了五百多個up主,她時常看他們的視頻。
王任飛會把喜歡的日本動畫拷在U盤里,遞給媽媽。每星期一家人聚在一塊看電影,宮崎駿的動畫成了大家共同的記憶,“龍貓也是一家人的事情,媽媽住院,他們去看媽媽”。
退休后,任紅梅報名了老年大學的插花和茶藝課,上午上完課回來,不耽誤做飯。她征求王任飛的同意,得到的回應是,“太好了,媽媽你學吧。”
王任飛一貫的期許是,家人們彼此理解,又無需放棄自我的天地。他對任紅梅說,媽媽,你不要因為我喜歡3D打印,委屈自己放棄你的愛好。爸爸喜歡釣魚,我喜歡這個東西,我們各玩各的。
“我喜歡的,我給他說,他喜歡的,他也告訴我。他是我最好的知心朋友。”任紅梅覺得,或許自己在精神上依靠兒子更多。“在我的概念里,他不單單是我兒子,他就是我最知心、最貼心的一個朋友,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求助他,什么都能聊得來。”
有些事情,是任紅梅開始做模型之后才體會到的。
以前,王任飛在工廠做模型,任紅梅打電話叫他回家吃飯,十幾二十分鐘還不見人影,再催,他在電話里說“我得弄好這個”。如今,任紅梅的丈夫變成了打電話的那個人。任紅梅終于知道,打印出模型,得用酒精清洗兩遍,再用水清洗一遍,每遍幾分鐘,超聲波清洗機運作過程中,不能放下就走。丈夫打電話來催,說她和兒子以前一樣,“吃飯還得請著”。任紅梅說,“我得弄完了以后才能回去。”
她接手兒子的模型店鋪后,保留了他的痕跡,主頁背景依舊是游戲《賽博朋克2077》的截圖。那款Relic芯片的模型,全網僅有王任飛一個人會制作,為了貼近游戲里的模樣,他特意找到廠家定制了貼紙。郭新覺得,“只要是活著的人,都會對生有所留戀,會擔心相隔的親人難以釋懷的孤獨和悲傷”,這是王任飛“用自己的方式,留給家人最后的愛與念想”。
任紅梅原本不知道Relic芯片的特別之處。有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記者告訴她,這款芯片在游戲里的功能是和已故的親人交流,她聽后幾近失聲。
郭新說,Relic芯片的外殼并沒有特別之處,但這是王任飛用自己的方式,留給家人最后的愛與念想,留給大伙的溫暖之一。(受訪者供圖)
任紅梅和兒子的故事經過貼吧和自媒體發酵后,店鋪的粉絲從最開始的幾千人,激增到了十萬人。訂單鋪天蓋地而來,10月22日,任紅梅暫時下架了模型小店里的所有商品,她打算先把手上的單子做完,再接后面的單。她呼吁大家真的需要再購買,不然就浪費了。
在帖子的最后,任紅梅寫道,“希望大家都要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日子,點點滴滴,那就是幸福啊。”
(南方周末記者高伊琛對本文亦有貢獻)
南方周末記者 朱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