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障軟件工程師:修一條“網絡盲道”

導讀“第一臺打字機的發明,是發明者為了更方便地和自己失明的女友進行交流;第一個商用email的發明,是發明者本身有聽力障礙,非常依賴書面溝...

“第一臺打字機的發明,是發明者為了更方便地和自己失明的女友進行交流;第一個商用email的發明,是發明者本身有聽力障礙,非常依賴書面溝通;字幕的發明,(起初)是為了幫助聽障朋友更好地獲取信息……”來自成都的視障軟件工程師周富貴在TEDx演講節目上提到這些故事,證明幫助少數人開發的信息無障礙工具能惠及所有人。

分享信息無障礙是周富貴的工作內容之一,他發現,大眾的相關認知還需要很多科普。圖為周富貴在演講中。 (資料圖/圖)

信息無障礙是指任何人,無論是健全人還是殘疾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平等地、方便地、無障礙地獲取和利用信息。為此,仍有許多人需要借助一些特殊工具。周富貴在演講中邀請了一名觀眾上臺體驗視障者的手機操作。對于做了信息無障礙優化的應用,讀屏軟件能夠報出屏幕上所有的文字內容;而沒有做信息無障礙優化的應用,觸碰上去只能報出“圖片”“按鈕”等對視障人士毫無幫助的信息。

讀屏軟件是視障群體使用手機電腦時必備的日常工具,他們會將語音旁白調至常人很難跟上的高語速,并學習一套專門的操作方法。然而,從演示也可以看到,不是所有應用都能夠被讀屏。即使擁有讀屏軟件,視障者能夠使用的應用依舊受限,他們缺席了很多網絡生活體驗。

2022年10月15日是第39個國際盲人日。據中國盲人協會2019年數據,全國共有1731萬視力殘疾人士,相當于每80人里就有一位視力殘疾人士。他們面對的是沒那么便利的信息環境。大多數視障者受到社會環境與刻板印象的限制,從業集中在盲人按摩、音樂創作等少數行業。像周富貴這樣成為軟件工程師的人,學習過程比常人困難百倍。但正因周富貴們來自視障群體,清楚這個群體需要些什么,所以更加堅定。以改善視障群體信息環境為目標的他們,憑自己的努力拓寬信息無障礙的道路。

在《信息無障礙——提升用戶體驗的另一種視角》一書中,信息無障礙研究會首席專家張昆寫道:“殘疾或者能力缺失只是人類的一種狀態或者特征,但是,‘障礙’才是主要問題,它不是殘障人士的問題,人在歷史長河中,正是不斷克服障礙,才能生存延續。”

盲人寫程序,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在公司里,沈廣榮使用能閃光的機械鍵盤與頭戴耳機,坐電競椅,被同事稱為“辦公室最炫的仔”。(受訪者供圖/圖)

2014年,高中畢業后,天生全盲的沈廣榮成為了一名程序員。

全盲、高中學歷、程序員,這三個看上去互斥的元素在這個爽朗愛笑的廣州人身上完成了集合。全盲是天生的,高中學歷來自學校教育,成為程序員則完全是沈廣榮自己的努力。

大約9歲時,沈廣榮接觸到電腦,并開啟了游戲之旅。看不見東西的他憑借對音效的辨認打拳皇游戲,他能從聲音聽出角色,并熟練地將連招記在心中,即使是和明眼人對戰也能做到不落下風。從這開始,沈廣榮接觸了更多游戲,也遇到很多像極品飛車、英雄聯盟這樣“只能聽個響”、連作弊都沒法玩的游戲。

上初中后,沈廣榮所在的學校禁止學生玩游戲,他對電腦的鉆研就轉移到了系統與軟件上。為了搞清楚軟件是怎么工作的,沈廣榮接觸到編程:“感覺有點興趣,要不就學學。”

就這樣,沈廣榮找到電子版的C語言教材開始自學。學習過程無疑是困難的,聽書、敲代碼、再聽結果,沒有過耳不忘能力的沈廣榮需要一遍遍反復地去聽、去實踐。遇到難題時,也沒有導師可以詢問,只能自己死磕,一個章節的學習時間最長超過一個月。回憶這段時光時,沈廣榮的笑容沒有消失:“是挺難的,但是時間多。當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去解決困難,就不會放棄了。”

編程貫穿了沈廣榮的中學生活,他很享受寫程序帶來的“回報與成就感”:“寫一個程序,馬上就能得到一個有用的東西,那種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第一個為沈廣榮帶來滿足感的作品是個音效播放器。當時語聊、YY等語音聊天平臺正流行,平臺舉辦活動時會播放各種活躍氣氛的音效,而播放音效的操作對視障者并不友好,需要多次翻頁、讀屏辨認,可能找到音效時聊天內容已經轉換。于是沈廣榮編寫了一個使用快捷鍵播放音效的插件,得到不少使用者的好評。

高中畢業時,沈廣榮已經編寫并推出過不少程序,也積攢起一定名氣。面對專業極其受限的高校選項和向他拋出繡球的深圳市聯諦信息無障礙有限責任公司,他選擇了后者,成為一名視障工程師。

工作后,沈廣榮依舊“高調”。他使用能閃光的機械鍵盤與頭戴耳機,坐的不是辦公椅而是電競椅,被同事戲稱為“辦公室最炫的仔”。南方周末前來采訪這天,沈廣榮正和往常一樣辦公:眼睛和面前的電腦屏幕都處于關閉狀態,手指在機械鍵盤上靈活敲動,臉上不時露出笑容,似乎在代碼世界里遇到了多年好友。

沈廣榮不是宅男,他喜歡出門,也喜歡交朋友。他一直在思考,如何為自己這個群體做更多貢獻。兒時為他帶來過快樂的游戲成了突破口。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做一款明盲互動(即明眼人和盲人能一起玩)的游戲,帶動更多視障者出圈,去和明眼人社交。正式啟動后,沈廣榮發現自己“搞不定”,明眼人游戲對視覺要求高,而他無法承擔美工的成本。

沈廣榮轉而做起一款視障版“吃雞”游戲(團體槍戰游戲,最后勝利的隊伍稱為吃雞)。從體驗已有的視障者槍戰游戲、與開發者交流,到把自己的游戲寫出來,沈廣榮一人在業余時間完成了所有步驟。這個游戲同樣是黑屏就能玩,但某次為了讓采訪者拍攝視頻,沈廣榮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寫出了字幕播報效果。

這個最初奔著“吃雞”做的游戲,現在還加入了生活元素,可以建造房屋,形成一個都市。“我后面想把電視功能完善一下,讓大家可以在游戲里看春晚。”沈廣榮笑稱自己的游戲是“低配版元宇宙”。

為盲人上網清理障礙

伴隨著網絡的發展,科科和許多視障軟件工程師不斷編程,為視障群體修建“網絡盲道”。圖為科科在工作中。 (受訪者供圖/圖)

30歲的科科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也是一位因為先天眼病導致后天失明的程序員。

由于父母從事IT行業,科科很早便了解到編程,真正開始學編程是為了改變“基本沒有盲人可以玩的游戲”的局面。他學編程的過程中,親歷了種種信息障礙。當時網上能找到的編程教材大多是掃描版,讀屏軟件時常出錯,會把下劃線錯報成漢字一,把字母o錯報成數字0,有時還會直接出現亂碼,導致科科測試教學程序時經常出現bug。于是,科科只能購買紙質版教材,并找朋友家人幫自己確認內容。

早期的網絡頁面設計比較簡易,使用的是系統組件,底層支持讀屏軟件對文字的提取識別,無需額外的信息無障礙優化。但2008年后,讀屏軟件一度不再萬能,科科們被越來越多的互聯網產品“拒之門外”。

在科科記憶中,這種因為互聯網公司大發展,產品越來越炫酷而帶來的階段一直持續到2014年左右:“可能當時他們也不知道還有一批視障用戶在使用自己的產品,于是很多原本可以用讀屏軟件的功能都不好用或者不能用了。”

科科告訴南方周末,最典型的例子就是QQ,在它開發了自己的網絡UI框架后,2009年開始三年內的版本都不支持普通的讀屏軟件,視障者更新軟件后,便在各種意義上,什么都“看不見”了。當時一部分視障者放棄QQ,轉向了其他聊天軟件;也有一部分人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停留在2008年的版本,他們翻閱各大論壇,尋找阻止更新的外掛組件。

直到2011年,盲人創業者曹軍為視障者帶來了改變。他天天打騰訊的客服電話,憑借執著打動了一個部門負責人,并拿到了騰訊CEO馬化騰的郵箱,給他寫了一封長信,闡述視障者使用電腦、讀屏,操作軟件的方式,希望騰訊能幫助盲人群體。很快,視障者們又回到了可以“輕松”使用QQ的日子。

隨后科科迎來了“更艱辛”的智能手機時代。2012年,智能手機開始流行,只有很少一部分軟件支持讀屏,甚至連一些最基本的功能都出現了問題。科科當時的手機連撥號盤都不支持讀屏,為了撥打電話,他專門寫了一個用于編輯撥號盤的插件。如果科科沒有編程基礎,或許會被擋在智能手機之外,被迫成為“老人機釘子戶”。

也在這一年,科科結束了高考。暑假他實現了最初學編程的初衷,寫出了三個視障者可玩的小游戲。進入大學后,雖然科科受身體條件限制只能修讀針灸推拿專業,但他平時會去旁聽計算機課,還專門找了一位老師,繼續深入學習編程。

大一期末,專業復習資料都是電子版,班級里的視障同學們沒法便捷閱讀,于是科科編寫了一個將文檔轉換成電子盲文的軟件,方便大家將復習資料打印出來學習。科科回憶,當時也有這種專業的軟件,但是價格很高,“不是我們學生能消費得起的”。

畢業時,科科的編程能力已足夠進入某些互聯網公司,他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投遞了簡歷。然而,大多數公司在知道他的視力情況后都選擇了婉拒,表示從安全角度來看,科科或許不太適合他們。好不容易進了一家公司的最終面試,經理也對科科的視力情況感到擔憂:“我們這屋都是玻璃門,你萬一撞上去怎么辦?”

如今,科科就職的公司用的也是玻璃門,他在辦公場所行走時會憑借玻璃門判斷方位,并不需要太多輔助,況且,由于沒看清而撞上玻璃門主要是明眼人的隱患。然而,科科仍然因為視力原因受到限制,畢業之初沒能當上程序員,在一家為盲人做產品的公司從事軟件測試。

工作一年后,科科放不下執念,他離職,拉上幾個視障朋友從2020年開始為視障者開發軟件。考慮到由于出行困難,很多視障者缺乏交友渠道,科科搭建了一個類似網上家園的社交平臺,并制作了各類無障礙版本的游戲,供使用者游玩,既有養雞養鴨,也有線上對戰,還有紅極一時的狼人殺等桌游。

軟件上線后,日活達到了七八千人。不少人反饋想讓自己的明眼人朋友、家人一起來玩,于是科科很費勁地為游戲做了幾個視覺界面,將每個圖像元素一點一點調到合適的地方,斗地主里撲克牌如何排開也算了很久。平臺上線沒多久,便有人充五年的會員來支持他們,盡管科科事先表示服務器一共只買了三年,還不知道后面的事。

如今,科科進入了專門為視障群體做網絡游戲的北京心智互動科技有限公司,也參與了更大型的視障者游戲設計,而最初那個游戲平臺一直沒有關閉。

“不是閉上眼睛就可以體驗盲人的需求”

在TED上講述信息無障礙故事的周富貴左眼視力0.1,右眼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與沈廣榮和科科不同的是他能看到光亮,也能閱讀電腦上放大至300%的字。但與普通近視患者不同的是,他無法借助眼鏡讓自己看到更清晰的世界。

初中畢業之前,周富貴都在普通學校上學,性格開朗自信,不覺得自己與別人有很大不同。但跟同學一起玩電腦游戲時,每當別人開始打字,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周富貴真正開始使用電腦是在工作之后。從衛校的康復治療專業畢業后,周富貴在親戚的建議下走入絕大多數盲人從事的行業:推拿。周富貴并不喜歡這份工作,在最初三個月的學習過程中跑回家三次。但是,推拿店也給他帶來了收獲:周富貴在這里發現原來有這么多視障朋友,也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借助輔助工具使用電腦。

剛到店時,周富貴發現自己全盲的師父經常坐在黑屏的電腦面前,電腦邊的音箱則不時傳出語速極快的聲音。好奇之下,周富貴詢問師父在干嘛,師父告訴他自己在玩電腦。周富貴這才知道了讀屏軟件,并開始了自己的互聯網沖浪之旅。

上網沖浪中,周富貴遇到操作困難也會開發相應軟件。小試牛刀成功后,他以此為志業,正式學習了大半年的編程,為自己所在的推拿店開發了一套數字管理系統。這套系統以電腦取代了紙筆和人工記錄,得到師父的好評,前來消費的顧客也夸贊他們店很專業。小有名氣后,周富貴受到邀請進入一家互聯網公司進行游戲開發,并在閑暇時間做出了“掌中世界”——首個在蘋果應用商店上架的視障者開發產品。

2020年3月,周富貴加入了深圳市聯諦信息無障礙有限責任公司。自此,他又多了一重身份:向社會大眾推廣信息無障礙。周富貴在聯諦的工作內容有三個部分:產品開發,信息無障礙的分享,以及為企業提供信息無障礙解決方案。公司所有對外展示的產品基本都由周富貴開發,這占據了他一半的工作精力,但另外兩項工作內容在周富貴心里同樣重要。

生活中很多人都不了解信息無障礙,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為視障者、聽障者等殘疾人群體做信息無障礙優化。2020年底,網上甚至有人將他們稱作“殘障巨嬰”,認為他們不應該出門。而周富貴堅持做無障礙分享演講,希望能讓更多人了解這件事。他的分享對象既有企業管理人員,也有中學生和即將步入社會的大學生。

如今,越來越多的公司關注到信息無障礙,也有越來越多的產品做出了信息無障礙優化,但是在合作和日常體驗中,周富貴發現很多企業仍然存在“想當然”的情況,也就是臆測視障者的需求。比如一款地圖軟件進行信息無障礙優化后,軟件在騎車和開車的功能按鍵上增加了“此功能不支持盲人使用”的語音提示。

“我覺得這個很搞笑,雖然盲人不一定會開車、騎車,但有可能他坐車的時候需要給別人導航不是嗎?”周富貴對南方周末說,“所以說不是戴上眼罩、閉上眼睛就可以體驗到盲人的需求了。沒有長期、感同身受的體驗,其實很難了解清楚我們的需求。”

這樣的誤解在生活中也頻頻發生,很多人會覺得視障者聊天只需要用語音功能,一個人居住不需要裝燈。周富貴一一給出解答,習慣高語速讀屏軟件后,視障者聽一條文字消息比聽一條語音消息要快得多,而燈的問題則類比導航,就算自己不需要,但是總會有來家里玩的明眼人朋友需要。

(應受訪者要求,科科為化名)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陸宇婷

免責聲明:本文由用戶上傳,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