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母親的缺席與在場-從《趙氏孤兒》到《中國孤兒》到《搜孤救孤》

導讀《趙氏孤兒》紀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取材于《史記·趙世家》,除了種種敷衍以外,有一個重大的改動,那就是程嬰“舍子救孤”。本來在《...

《趙氏孤兒》

紀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取材于《史記·趙世家》,除了種種敷衍以外,有一個重大的改動,那就是程嬰“舍子救孤”。本來在《史記·趙世家》里,屠岸賈殺掉的嬰兒,既非趙氏孤兒,也非程嬰之子,而是“別人家的孩子”:

程嬰謂公孫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復索之,奈何?”……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杵臼)抱兒呼曰:“天乎天乎!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可也。”諸將不許,遂殺杵臼與孤兒。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謀取他人嬰兒”,此話意味深長,類孝子為療親,割取他人之股,所謂犧牲別人,成就己美是也。二人如何“謀取”,手段可想而知,無非坑蒙拐騙,或巧取或豪奪,以二人之力量,乃小事一樁耳。為“大義”而作惡,人性的善與惡,皆在此舉中了。

《趙氏孤兒》圖

另外有意思的是,一般論者都以為,“趙氏孤兒”的本事,是趙氏家族的內訌,而名不見經傳的屠岸賈,只是被找來背鍋的,以掩蓋不可外揚的家丑。為什么要找屠岸賈來背鍋呢,史良昭《趙氏孤兒》導讀有個推測:“也許正因掉包過程中的‘謀取他人嬰兒負之’,牽涉民事案件,才會輪到司寇屠岸賈的介入。”“司寇”類今公安局長,“打拐”乃其職責范圍,這一推測很是合理。可惜屠岸賈一旦介入了,就再也脫不了干系,從《史記·趙世家》開始,就背起了滅趙的黑鍋,始作俑者反而逍遙史外了。

然而到了元人紀君祥,創作《趙氏孤兒》雜劇,想必認為二人此舉不妥,有違良善的風俗和法律,同時,也可能為了增加緊張感,讓程嬰的形象更高大上,遂把“二人謀取他人嬰兒”,改為程嬰獻出自己嬰兒,而且還是難得的老生兒。此新版的掉包計,乃程嬰主動提出:

(程嬰云)老宰輔不知,那屠岸賈為走了趙氏孤兒,普國內小的都拘刷將來,要傷害性命。老宰輔,我如今將趙氏孤兒偷藏在老宰輔根前,一者報趙駙馬平日優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國小兒之命。念程嬰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待假妝作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只說程嬰藏著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處身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

公孫杵臼同意程嬰的計劃,但是提醒他自己年齡大了,來不及撫養孤兒長大報仇,還是程嬰年富力強,所以提議兩人角色互換:

(正末云)……程嬰,你肯舍的你孩兒,倒將來交付與我;你自首告屠岸賈處,說道太平莊上公孫杵臼藏著趙氏孤兒,那屠岸賈領兵校來拿住我和你親兒,一處而死。你將的趙氏孤兒,抬舉成人,與他父母報仇,方才是個長策。

程嬰認為他說得合理,于是接受了他的提議。然后就是二人依計而行,程嬰帶屠岸賈去太平莊,殺了公孫杵臼、程嬰兒,趙氏孤兒成功保全下來。

對此新版掉包計,有學者贊為“天才的創造”:“拿自己的獨生子去代替孤兒,是作者的一個天才的創造……因為舍子救孤又加了一重情感上的、天性與義俠精神之間的激烈斗爭,把悲劇情緒提高到了頂點,同時又符合父權社會的歷史色彩。”(范希衡《中國孤兒》譯序)然而,《趙氏孤兒》誠然符合“父權社會的歷史色彩”,卻并未充分表現“情感上的、天性與義俠精神之間的激烈斗爭”,或簡言之天性與“大義”的矛盾沖突。屠岸賈搜出假孤兒后怒云:“我拔出這劍來,一劍,兩劍,三劍,把這一個小業種剁了三劍,兀的不稱了我平生所愿也。”程嬰在一旁“做驚疼科”“掩淚科”——程嬰獻出自己的老生兒,整個過程沒見心理沖突,所有情感流露只此一處;此外,還有公孫杵臼的側面表現:“見程嬰心似熱油澆,淚珠兒不敢對人拋,背地里揾了,沒來由割舍的親生骨肉吃三刀。”因此,《趙氏孤兒》的新版掉包計,還談不上“把悲劇情緒提高到了頂點”,真正試圖做到這一點的,其實是下文所述伏爾泰的《中國孤兒》。

而且,相比“謀取他人嬰兒”的觸犯法律,新版掉包計也有個新的麻煩問題,那就是怎么過嬰兒的母親這道關。《趙氏孤兒》的處理方法很偷懶,就是干脆不讓做母親的出場(在明人徐元的《八義記》傳奇中,嬰兒的母親也同樣缺席)。有學者認為,在《趙氏孤兒》里,“替死的嬰兒不能沒有個母親”,所以“程嬰似乎有子無妻”是個“疏漏”(同上)。我則認為是故意省略,否則太麻煩不好對付。這倒是符合“父權社會的歷史色彩”的,想必當時無論作者還是觀眾,都認為“舍子救孤”是天經地義的,做母親的對這種事沒有發言權。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趙氏孤兒》至今仍在演出,現代觀眾于此仍能接受,對母親的缺席見怪不怪,每想到此我就冷汗涔涔。

《中國孤兒》

到了伏爾泰改編的《中國孤兒》(五幕悲劇,1755年8月20日在巴黎首演,范希衡譯),才真正開始表現天性與“大義”的矛盾沖突,借此“把悲劇情緒提高到了頂點”。

首先,母親的角色當然不容缺席,要她獻出兒子則比登天還難。夫妻二人全程較量,一個要顧全“大義”,一個要保全兒子,做母親的義正詞嚴,做父親的左支右絀。保存遺孤的“大義”她不是不顧,而且遺孤一向還是由她照拂的,想到遺孤她就不禁淚如泉涌,她也愿意拯救遺孤助其逃生,但前提是不能犧牲她的兒子:

君王么?呸!告訴你,他們根本就無權:/憑什么把活兒子拿給死鬼作貢獻?/……/莫做得叫我恨罷,恨那君王的后裔:/本來,從韃子手里我們該救那孤兒;/但是救孤兒不要把親生兒斷送掉;/只要不把我兒命拿去替下他的命,/我自要奔去救他,絕不是漠不關情;(第二幕第三場)

她痛斥丈夫的掉包計喪盡天良,對丈夫又是責罵又是哀求:

好啊!這還了得呀!野人啊!怎么可能?/是你叫人做的嗎,這樣殘忍的犧牲?//怎么!你就是這樣太薄情,沒有天性!//不,我不懂那一套駭人的忠肝義膽。/……/你卻發了什么狂又要我痛上加痛?/人家不要你的兒,你偏要雙手奉上,/你送掉我兒的命,豈非要促我死亡?/……/我沒了我的兒子,我又怎么能活命?/同一把刀,殺兒子就等于殺了母親。//我憐惜他,但是你也要憐惜你自己,/憐惜那無辜的兒,憐惜這愛你的妻。/我也不和你鬧了,我跪下向你哀求。/……/饒了我的兒子罷,饒了我這一塊肉,/他是純愛的結晶,孕育在我的臟腑,/這是愛的呼吁啊,又可怕卻又溫和,/你聽了也痛心哪,千萬不要拒絕我。(第二幕第三場)

伏爾泰《中國孤兒》1760年版書影

從韃靼征服者的屠刀下,她搶回了自己的兒子,破壞了丈夫的掉包計,但振振有詞頭頭是道,為自己的“慈母心腸”力辯:

然而我是母親啊,究竟是毅力太差;/這樣慘痛的堅忍遠超過我的心靈;/我不能讓我的兒好端端送掉性命。/事就是這樣壞了:我過于表露失望,/便叫人家識破了我是孩子的親娘。/……/我的唯一的弱點就是這慈母心腸。(第三幕第三場)

而在韃靼征服者的眼中,母性的爆發竟如此激烈,讓他們深受震撼和感動:

一個女人瘋了般,哭得滿面的眼淚,/對著惱怒的衛兵奔了來,張開胳臂,/一面沒命地叫喊,我們都大吃一驚:/“住手!是我的兒子,你們可不要行刑!”/“這是我的兒子呀,你們弄錯了對象!”/那種慘痛的呼號,那種瘋狂的失望,/那雙眼睛,那張臉,那種聲音,那樣哭,/在熱淚迸流之中又那樣剛強憤怒,/一切都偉大動人,都似乎出于天性,/那一片真情實意,都表出慈母心靈。(第二幕第七場)

總之,有了這樣一個母性強大的母親,才能“把悲劇情緒提高到了頂點”。

其次,不僅做母親的是如此,做父親的也充滿了矛盾沖突,并非只顧“大義”而全無天性。他明知這是“好嚴酷的大義”,但既然接受了托孤遺詔,便自認已經責無旁貸。面對搜孤的危險局面,他無奈設下了掉包計,以自己兒子冒充遺孤,但內心極為痛苦糾結:

我也是無可奈何!/你知道我慈父心,更知道我的脆弱。//我是做父親的呀,這顆搗碎的心靈,/凡是你能勸我的,它早已對我說盡。(第一幕第六場)

我已經割情舍子,啊,太不幸的慈父!/我聽的太親切了,這心頭慘叫哀呼。/天啊!替我壓下罷,我的痛苦在長號:/我的妻,我的兒啊,攪得我心都碎了。/蓋起我心上傷痕,我見了真是驚怖。(第一幕第七場)

他雖然設下了掉包計,但也知道難過妻子關,以致一想到妻子的反應,事先就害怕得不得了:

我怎么能見她呀,一個慈母發了狂?/她將會如何吵鬧,如何哭,如何失望!/我怎么能對付她無窮的咒罵、責備?(第二幕第二場)

以為兒子已命喪屠刀時,他悲傷至極,“痛殺為父的了”:

我兒啊!我的嬌兒!你莫非已經喪命?/這悲痛的犧牲啊,莫非是已成事實?(第二幕第一場)

現在請你原諒我,一灑慈父的熱淚。/我的災難和苦痛,叫我哪里去傾訴?(第二幕第二場)

得知掉包計被妻子破壞,兒子還活著,他也暗自慶幸:

怎么,我兒還活著!/天!原諒我這一點私衷慶幸,/原諒我在淚海里雜進這一霎歡情!(第二幕第三場)

就連妻子也看穿了他內心的痛苦糾結,因而既痛恨他,也同情他,仍敬佩他:

我救兒子也就是救活了母子二人。/連苦命的父親也,我敢說,感恩不盡。(第二幕第三場)

他交出了親生兒,盡管為父的天性,/把他那忠肝義膽攪碎得鮮血淋淋;/他還是力持鎮靜,忍住慘痛的呼號。(第三幕第三場)

總之,這才像是一個真實的、真正的父親。

此劇最后的大團圓結局有點牽強,只是為了傳達劇作家所欲載之道。但僅就圍繞掉包計展開的戲劇沖突而言,做母親的母性畢露,拼死也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做父親的痛苦糾結,在天性與“大義”間飽受折磨,這才是人之常情,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比起《趙氏孤兒》《八義記》回避天性與“大義”的矛盾沖突,讓父親“無情”,讓母親缺席,似合理多了,不愧為伏爾泰的大手筆。

《搜孤救孤》

千呼萬喚始出來,《趙氏孤兒》《八義記》之后,到了京劇折子戲《搜孤救孤》,在第二場《舍子》中,嬰兒的母親終于粉墨登場了。但如何讓做母親的獻出嬰兒,仍是個令人頭疼的千古難題。坦率地說,《搜孤救孤》在這方面做得失敗,整個說服過程蒼白無力到了極點。

話說程嬰設下“兩全妙計”,獻出自己嬰兒,換下趙氏孤兒,卻竟無任何心理沖突,也沒想過要和妻子商量,仿佛這樣做天經地義,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反而是公孫杵臼有所顧慮,擔心做母親的能否接受。程嬰卻拍胸脯保證,妻子覺悟很高,完全沒有問題。

“我那弟妹,可曾知曉?”

“你那弟婦她還不知道。”

“哎呀,只怕弟妹她不能應允吧。”

“不妨,不妨。想你那弟婦,雖是女流,是頗通大義,想此事她,斷乎不能不肯吧!”

“好,賢弟回家商議,愚兄隨后就到。”

你程嬰也太想當然太自以為是,太不懂得做母親的心理了吧,比較《中國孤兒》中的父親尤其如此。果然,程嬰回家一商議,其妻當然不肯。程嬰先曉以“大義”,然后下跪哀求,最后要死要活,都全然不起作用。不過,其妻不肯的理由也實在牽強,始終強調只有一個孩子,是獨生子老生兒——難道有兩孩三孩就可以肯了?

“我意欲、將你我親生之子舍了,將孤兒調換下來,撫養成人,一來不絕忠良之后,二來也好報仇。啊娘子,你看此計可好嗎?”

“官人此言差矣,想你我夫妻,年將半百,只生此子,焉能救得孤兒?萬萬使不得!”

“舍子搭救忠良的后,老天爺不絕我的后代根。你今舍了親生子,來年必定降麒麟。”

“官人說話理不順,奴家言來聽分明。你我只生一個子,焉能舍子救孤生?”

“千言萬語他不肯,不舍姣兒難救孤生。無奈何我只得雙膝跪,哀求娘子舍親生。”

“你要跪來只管跪,叫我舍子萬不能。”

“人道婦人心腸狠,狠毒毒不過你婦人的心。”

“虎毒不食兒的肉,你比狼虎狠十分。”

“不如程嬰死了罷,”“或生或死一路行。”

“手執鋼刀、我要你的命,”“用手關上兩扇門。”

“賤人出來!哼,豈有此理!”

“我與程嬰把計定,未必他妻似我心”,此時公孫杵臼趕到,看到果然僵持不下,于是繼續“良言相勸”,先是曉以“大義”,然后討要面子,最后下跪哀求。到此地步,程妻也就不得不肯了——再不肯,似乎戲就沒法演下去了,但肯的理由也仍是牽強。

“弟妹舍了親生子,來年必定降麒麟。”

“怎么又來了。”

“人有善惡天有應,莫把陰騭當浮云。舍子搭救忠良后,趙家代代不忘你的恩。”

“公孫兄說話欠思論,奴家言來你是聽。只為我家無二子,豈肯舍子救孤生。”

“老朽薄面情要準,”“你要盡義我不行。”

……

“莫奈何我只得雙膝跪,哀求弟妹舍親生。”

“他二人哭得珠淚滾,鐵石人兒也淚淋。公孫兄與夫且請起,情愿舍子救孤生。”

“弟妹舍得親生子,代代世世標美名。”

試問,什么樣的母親可以就這樣獻出孩子?可以為了“代代世世標美名”獻出孩子?可嘆20世紀的演出本還是率由舊章,連二百年前的《中國孤兒》都不如了。此外,《趙氏孤兒》中舍子的另一條理由,即屠岸賈下令殺盡普國嬰兒,不舍子也難逃被殺厄運,舍子還可“救普國小兒之命”,不知為何《搜孤救孤》竟沒有利用,盡管也提到了屠岸賈下令之事。

馬連良(右)譚元壽(左)版《搜孤救孤》

在第四場《法場、救孤》中,程嬰終于流露了父子天性,“眼望孤兒淚淋淋”“可嘆我程嬰絕了后根……我那親——我我的兒”。屠岸賈將假孤兒開刀后,連叫兩聲“程嬰”,程嬰沉思沒反應,高叫第三聲才答應。屠岸賈問他為何落淚,程嬰搪塞以他故。然后,因為救孤妙計順利完成,程嬰竟唱起“背轉身來笑盈盈,奸賊中了我的巧計深”,情感的轉折極為突兀而不近情理,一下子就把悲劇氛圍破壞殆盡。

總之,僅就刻畫父母角色、表現父母心理而言,就表現天性與“大義”的矛盾沖突而言,就能否“把悲劇情緒提高到了頂點”而言,中國劇本的弱點還是比較明顯的。其中最根本的問題,也就是《莊子·田子方》說的:“中國之君子,明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

最后想要補充的一點是,程嬰“舍子救孤”乃是劇作家的虛構,但歷史上咱邵氏的祖先還真這么干過:“彘之亂,宣王在邵公之宮,國人圍之。邵公……乃以其子代宣王。宣王長而立之。”(《國語·周語上》)“彘之亂”指國人流放周厲王于彘,宣王為厲王子,避難時年尚幼,邵公舍子救他后,又撫養了十四年,然后輔佐他繼位,成西周中興之主。有學者認為,程嬰“舍子救孤”乃援用邵公“舍子救宣王”故事(范希衡《中國孤兒》譯序)。當然,邵公這么做時,邵婆照例缺席。(邵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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