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是吾鄉
黃海子
我熟悉這里的每一個巷口,每一條街道以及街上的每一家商鋪;熟悉街道夜晚亮起的每一盞燈;我甚至熟悉那些在夜的燈光里飛舞的昆蟲。就像我鄉下的父母熟悉那里的每一戶人家,哪家有幾個孩子,養了幾頭豬;熟悉鄉下的每個田坎,每一塊田地,每一處莊稼。
我們通常把我們成天出入和熟悉的居住地叫做家。不過一旦說起“家”的時候,我們心里會犯迷糊——那叫作“家”的地方,我們究竟有幾處?
我居住在自己現在這個叫家的地方,白天忙完工作,總是匆匆地往那里趕。一門心思的總想回到那里去,而且不管忙到有多晚。哪怕是凌晨已到,都要匆匆地趕回家去。仿佛只有回到家里,每天的努力打拼才是值得的。
我如果出差去了離家遠的地方,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的時候,忙完手邊的事,總會抽一段空閑來想家。想家里的某個角落,某些細碎的瑣事——比如陽臺上的那盆花,是不是已經開放。孩子此刻是在做作業還是在與他媽媽一起討論某件事物,而廚房里壞了卻沒來得及換掉的水龍頭是不是已經換上……我每天都會給家里打電話,說一些熟悉而瑣碎的小事。
而當我在家里閑著,特別是夜深人靜之時,我卻不自覺地又會想起我另外的家。
我會想起在鄉下的父母,與父母生活在一起時,那里的點點滴滴。我會想起我們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時,那時候我們的家。想起我們從爺爺奶奶那里搬出來,搬到一個新的地方,新的地方則又成了我們的新家。我會想起我和我喂養的那條叫“花兒”的狗,總要跑去住著爺爺奶奶的我們曾經的那個家里去蹭飯。就像我放學回來,總要繞道去爺爺奶奶那里磨蹭一段光陰,偶爾還會賴在那里住上一陣。
我們的新家那里,炊煙與爺爺奶奶住的地方一樣,它依舊用它的白繚繞著天上的云;夏夜里厚厚的蟲鳴照舊把夜色織得老高;遍地的莊稼綠得遮住了其他的顏色,仿佛一塊巨大的綠色毯子在風里起伏……而在一年四季的輪換里,我卻長大了。長大的我,不管走到哪里,但都會像現在的我一樣,心里老惦記著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我們的那個家——一旦想起該回家了,就不管路途有多遙遠,會拼了命地往家里去。仿佛只有到了我們的家里,在外奔波的光陰,受的苦累,享的歡喜,才是最值當的。
當我不遠千里從異鄉心心念念的那個叫家的地方,回到自己熟悉的老家,我特別能感受到那種離家越近,心里卻越急著想一步就能跨進家門的那種迫切沖動。在此刻,我心里只有那個叫老家的地方。我坐在裝滿人和雜物的,行走在鄉間公路上的公共汽車上,看著車窗外那些熟悉的山巒。天空里依舊被炊煙繚繞的云朵,聽著車里喧鬧的鄉音俚語,還有車廂座椅下偶爾被人驚起的發出叫聲的雞鴨,從車門里擠進來的背篼里的小豬發出哼哼的熟悉的叫聲……我仿佛覺得只有這些熟悉的點點滴滴,才是養我的這方水土的煙火,是我家之所在的福地,更是溫暖我漂泊時間的唯一住所。
當我自己有了“家”的時候,雖然這個家就成了我一生的寄托以及對未來日子的出發地。但我常常會拿起電話,給遠在鄉下的父母問好,而且在閑著的日子里,給父母打電話說道:“爸媽,我要帶著家人回家來住幾天。”雖然我知道,那里已經不再是我名義上的“家”。但我卻知道,那里有我一生放不下的牽掛,有牽掛的地方,一定是另一種形式的家。
我的兒子漸漸地長大,他像我一樣,把現在我們住的地方當成了他的家。他在我們的家里,像我在我父母的家里一樣。自由散漫、隨心所欲地擺弄著自己的一切,揮霍著屬于自己的時光。同時也受著我們的管教與約束,接受著我們血脈里傳下來的東西。但我更知道,他有一天也會有自己的家,不過他同樣會想起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時的家。不管他的翅膀有多寬大,飛得有多么遙遠,他會在某個日子里想起我們的時候,會給我們來電話:“爸媽,我要帶著家人回家來住一陣。”
我接到兒時的好友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里問我今年春節回不回老家去。我這個朋友已經安家在遙遠的城市里二十多年了。他在電話里說,他又有兩年沒有回老家了。他想起老家的時候,骨頭都會酸軟,酸軟得整個人都要癱掉。他說他滿腦子皆是老家那里的天地,那里的房屋,那里的人,還有埋葬他父母的那個山坡……他如果再不回來,心就一直游離不定,無法安放……
聽著電話,突然想起蘇軾的一句詞:“此心安處是吾鄉。”是啊,只要能讓自己心安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自己的“家”。
不管是自己的家,父母的家,爺爺奶奶的家,更或是在異鄉打拼時租住的小屋。只要是讓我們心安的地方,那就應該是我們的家。
是的,我們的一生,皆不會只有一個“家”。
(作者系重慶市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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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羅雨欣
責編:陳泰湧
審核:馮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