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邂逅故鄉︱江花

導讀文學本身就應該是行動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有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覺得這句話尤適合寫作者。這涉...

文學本身就應該是行動

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有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覺得這句話尤適合寫作者。這涉及文藝與生活的關系,生活是文藝創作的源泉,缺乏生活的不斷豐富,創作的資源就會枯竭。當下,脫離生活、閉門造車的文藝作品層出不窮,讓讀者或觀眾失望不已。

本期約到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著名作家肖克凡的散文《他鄉邂逅故鄉》,作家的足跡遍布祖國的大好河山,尋訪他鄉觀照故鄉,在行走中見證時代發展巨變。他在四川見到三位山民老漢成立“山翁詩社”,在湖南見到袁隆平的試驗田,在南疆和田采訪援疆工作干部,在粵閩贛交界處尋訪紅色根據地,也在黔東南地區體驗苗族村民奔小康的生活變遷……也因此,有評論家點評肖克凡的小說,“……在日常敘事中呈現歷史變遷,顯示出提煉生活素材和駕馭宏大敘事緊密結合的非凡才能”。

無獨有偶,另一位作家南翔也同樣行走在路上。從伴隨火車汽笛聲長大、沒有見過汽車的少年,到經常需備著正負極的“過山龍”才能接駁點火的二手車練手代步,直至開著SUV在神州大地縱橫馳騁,一路走來,作家回顧著自己對汽車好奇、羨慕、擁有、駕馭的心路歷程,不也是對中國汽車發展、新時代改革巨變的見證嗎?

讀萬卷書難,行萬里路不易。肖克凡說,文學本身就應該是行動。行路勝似讀書,尋字里行間而思路開闊;讀書宛若行路,沿大道通天而感受豐饒。(周璐)

他鄉邂逅故鄉

肖克凡,作家。出版文學著作四十余部,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小說選刊》獎、《人民文學》獎,為張藝謀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

讀書展翅,行路飛翔

我們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難,行萬里路不易。作家走出書齋腳踏旅程,企盼構成文學的雙翼。畢竟人類渴望振翅奮飛。我曾兩次錯失進藏機會,也沒到過澳門,然而祖國其他省區直轄市都曾留下足跡。是啊,那令人流連忘返的高山草原江河海島,那令人激動不已的地域文化、風土人情,那可能無緣重逢時常懷念的諸多人物,豐富著我們的人生,充實著我們的心靈。

我曾在四川省納溪縣白節鎮見到三位山民模樣的老漢,他們竟然是本地詩人,成立了“山翁詩社”。平日種田、砍柴、挑糞、打豬草……辛勤勞動使得心靈盛開花朵,創作出一首首詩歌,令人感動不已。他們不嘩眾取寵,不追名逐利,更沒有成名成家的念頭。他們因熱愛生活而熱愛詩歌,顯現出中國傳統文化安貧樂道的精神氣質。

我曾在從康定返回成都的途中停留瀘定橋,沿著鐵索橋從此岸走向彼岸,仿佛聽到紅軍戰士勇猛沖鋒吶喊。當年硝煙散去槍聲隱退,唯有道道鐵索貯存著歷史歲月。這是人在書齋無法體會到的“現場感”。

我曾兩次參觀遵義會議舊址。當年中國工農紅軍留下的足跡,生生不息演化為這座城市的光榮傳統,軍民魚水情,代代傳承,處處可感。遵義連續多年獲得全國“雙擁”模范城市稱號,也被人們稱為“轉折之城”。大量的轉業軍人娶當地女子為妻,欣然落戶這座有著紅色血脈的城市。九年義務教育期間,落戶遵義的軍人子女可以自主選擇就讀學校。擁軍優軍的傳統被發揚光大。我以前在教科書里讀到的遵義,此時無比鮮活地展現面前。

我曾在湖北蘄春拜謁李時珍故居,也曾在深圳東關感受改革開放新氣象;我曾在湖南新安農校見到袁隆平的試驗田,也曾在南疆和田采訪援疆工作干部;我曾在沈陽參觀“共和國長子”的鐵西區工業博物館,也曾在上海浦東金融大廈頂層鳥瞰這片熱土;我曾在粵閩贛交界處尋訪紅色根據地,也曾在黔東南地區體驗苗族村民奔小康的生活變遷……

文學本身就應該是行動。行路勝似讀書,尋字里行間而思路開闊;讀書宛若行路,沿大道通天而感受豐饒。

人在書齋,心在遠方。且看神州風光好,讀書展翅,行路飛翔……

沁水之源

這里是山西省沁源縣,這里是被大自然綠色包裹的地方。這里有條河流古稱沁水,酈道元《水經注》有載:“沁水即少水也,或言出谷遠縣羊頭山世靡谷。三源奇注,經瀉一隍,又南會三山水,歷落出,左右近溪,參差翼注也。”沁水今名沁河。沁源縣境內有沁河源頭六處,應了“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河”的古訓。

一路行走,來到王陶鄉嶺上村、靈空山鎮黑峪村、紫紅移民新村、善樸古村民宅,處處各具特色。一路探訪,經過合歡本草谷、花坡、油菜花種植基地、靈空山自然保護區……融身大自然,領略山林風光,終于抵達沁河源頭。我常年生活的城市位于河流下游。此番置身河流源頭現場體會“來龍去脈”詞語,頗有收獲。

沁源森林覆蓋率高達60%,宛若“綠色寶石”鑲嵌于晉東南大地,堪稱天然大氧吧,被譽為三晉大地“香格里拉”。沁源的生態環境,豐富而獨特,山林深處盛產油松,那株令人驚嘆的“油松之王”高達46米,樹冠覆蓋面積70平方米,一樹派生出九枝樹干,宛若九桿大旗昂然聳立天地之間,得以“九桿旗”美名,列入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紀錄。沁源獨有的褐馬雞屬于珍禽,羽毛異常美麗,廣泛用于清代官員頂戴花翎,可稱“官家用品”。

沁源具有革命歷史傳統,抗戰期間太岳軍區司令部和太岳行署扎根沁源,積淀著厚重的紅色基因。持續兩年半的“沁源圍困戰”,全縣八萬人,沒有一個村成立“維持會”,沒有一個人做漢奸,充分體現中國人的血性與氣節。當年的閻寨村曾被喻為“小延安”。從1942年起延安的《解放日報》連續發表《向沁源人民致敬》《沁源人民勝利了》等百余篇文章,軍民盡享光榮。

一處處自然美景,一樁樁歷史故事,沁源幾獲美譽,實至名歸。然而,遠離高速公路與機場造成交通不便,頗有幾分“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況味。

“三線建設”的記憶

一路采風臨近尾聲,我們來到郭道鎮參觀,已然稍感疲憊。走進這座大院落,望見迎面鐵青色建筑墻壁鑲嵌“三線沁源展覽館”幾個紅色大字,這曾經熟悉的詞語,驀然喚醒陳年記憶。

20世紀60年代,中國版圖周邊形成“馬蹄形包圍圈”,國際形勢急迫,戰爭因素驟增。我國東部沿海老工業基地,首當其沖直接面臨敵對勢力窮兵黷武的威脅。于是中央依照全國戰略地區劃分,在我國中西部13個省區開展大規模的戰備建設,包括國防、科技、工業和交通基本設施,統稱“三線建設”。

一聲令下,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從政府機關選派得力干部、從科研單位選調拔尖人才、從先進企業抽調生產骨干、從名牌大學分配優秀畢業生、從地方招收青年工人,會集成為“三線人”這個特殊群體。他們滿懷熱望來到荒涼的大山深處,風餐露宿、肩挑背扛、白手起家,建宿舍、蓋廠房,開辟祖國三線建設新天地。

中國三線建設分為“大三線”和“小三線”。山西省劃為“小三線”地區。我記得20世紀60年代末,中學同學小于跟隨父母從天津遷往“大三線”陜西寶雞山區,從此斷了聯系。我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在天津市機械工業局工作時,辦公室老王同志曾經參加山西“小三線”建設,談及天津遷往長治地區的工廠,很動感情。

人的記憶隨著時光推移,漸漸容易淡忘。此番走進郭道鎮“三線沁源展覽館”,一部鮮活的“小三線”歷史呈現面前,溫故而知新。

沿著展覽路線依次閱讀歷史,我從展板里尋找“小三線”天津建設者的足跡。

名稱:山西東升器材廠。性質:軍工企業。代號:1027廠。包建單位:天津永升器材廠。

名稱:山西晉東器材廠。性質:軍工企業。代號:1018廠。包建單位:天津衛東器材廠。

名稱:山西長虹機械廠。性質:軍工企業。代號:1010廠。包建單位:天津永紅器材廠。

名稱:山西開源線材廠。性質:軍工企業。代號:1029廠。包建單位:天津衛東漆包線器材廠和天津工農兵電線廠。

名稱:山西人民器材廠。性質:軍工企業。代號:1011廠。包建單位:天津新民器材廠。

名稱:山西沁河機械廠。性質:軍工企業。代號:1013廠。包建單位:天津天源器材廠和天津津源器材廠。

當年沁源縣總共七座工廠,有六座來自天津。我不禁興奮起來,企盼從小三線建設者照片里找到熟悉的天津面孔。

一張張照片里青春洋溢的笑容、意氣風發的目光、朝氣蓬勃的身影,分明定格于五十多年前的光景里。我猛然意識到,照片里的他們如今年逾花甲甚至年過古稀,難以對照青春面容了。

盡管這些企業名稱幾經變更,我還是能夠識別“天津衛東漆包線器材廠”就是坐落河西區陳塘莊工業區的天津市漆包線廠;“天津工農兵電線廠”就是坐落南開區長江道的天津市電線廠。這無疑是天津機械工業的榮耀。

三線沁源展覽館陳列著當年的機械生產設備。我認得二零車床和導軌磨床,還有立式銑床和剪板機,它們無聲講述著小三線建設者艱苦奮斗的故事。當年山西開源線材廠生產的被服線,產品質量難以達標,他們派員到天津609廠接受技術培訓,很快排除產品質量缺陷。這讓我感受到沁源與天津的不解之緣。也使我在山西沁源邂逅不曾謀面的天津前輩。

來自家鄉的“天津桌”

參觀即將結束時,我意外得知那張鐵木結構的臺案被當地稱為“天津桌”,因為那時沁源沒有見過這種具有折疊功能的臺案,便有了如此稱謂。我給這張“天津桌”拍下照片,帶它重返天津家鄉。

從天津來到沁源小三線的建設者,起初有南開大學畢業生,后來有天津知識青年和復員軍人,他們無私奉獻了青春年華。那時生活物資極其匱乏,女職工在沁源商店里連衛生紙都買不到,只有草紙。許多生活日用品都是從城市家里捎來的,即便吃頓水餃也成了奢侈的事情。創業者艱苦奮斗的精神,迸發出難以想象的能量,在太岳深處小三線樹起豐碑。

城鄉生活確實存在差別。夏天里小三線女工穿的塑料涼鞋,竟然引起當地農村婦女們好奇,此前她們沒見過裸露五只腳趾的鞋子,也沒嗅到過小三線女工們身上散發的雪花膏味道。冬季天氣寒冷,男職工戴個口罩、穿件棉猴也會引來驚異的目光。這群小三線建設者,受到當地政府和人民的大力支持,同時影響了當地的精神文化生活與文明生活習慣。

小三線工廠舉行籃球、乒乓球、象棋比賽,帶動了當地村民體育運動的開展。小三線工廠的文藝節目表演、鑼鼓秧歌游行,放映露天電影,上映朝鮮的、阿爾巴尼亞的、南斯拉夫的電影,給當地年輕村民播下喜好文藝的種子。清晨廣播喇叭里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晚間食堂開飯的味道……都給閉塞靜寂的山村生活吹來清新空氣。村民們聽見了普通話,看到了廣播體操,接觸了海報與大標語,懂得了糧票布票和各種票證,受到現代工業文明的熏陶。他們在工農互通有無的交往中,縮小著城鄉差別,結下了深厚友誼。這些來自大城市的小三線職工們,在這里安家落戶生兒育女,將沁源山村當作自己第二故鄉。

青山猶在,綠水長流。21世紀初,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發生重大變化,人類世界的和平與發展,成為不可阻攔的潮流。不論“大三線”還是“小三線”,為順應時代發展與改革開放氣候,紛紛走上轉型之路。那六座天津包建的小三線工廠,先后搬離沁源遷到榆次,幾經整合完成鳳凰涅槃,企業獲得新生。然而,那些來自天津的小三線建設者的業績,已然被寫進那冊《三線沁源》的書里,令后來人閱讀與銘記。

蕭山的“哈巴粉”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天津市民結婚購置家具,從大衣柜到雙人床,從五斗櫥到高低柜,甚至靠背椅和折疊式圓桌,均要憑票證供應。于是,津門大地興起自制家具熱潮,一大批業余木匠自學成才。小伙子三五人結成伙伴,傍晚下班后來到主家,拉起電燈鋪開場地,一連幾晚加班加點,從破材到刨料,從鑿榫到落榜,從成型到打磨,最后工序著色涂漆,全套新婚家具落成,只待新郎新娘入洞房了。

當時木器著色選擇染料,大多天津人首選“哈巴粉”,這種染料兌水調和操作簡便,木器著色后拭去浮色,隨即透出清晰明麗的質地,不會“膩死”榆木或水曲柳的木紋,然后涂刷天津“燈塔牌”清漆,那明亮可鑒的“淺栗子皮色”給家具增光添彩,很受青年人歡迎。我結婚的家具就是益群表弟給做的,因此我知道哈巴粉。

這種哈巴粉產地蕭山。那時倘若有人出差浙江地區,親朋好友紛紛托請代買這種物美價廉的染料。如今“50后”年過花甲,絕大多數人不曾到過當年“哈巴粉”產地,卻還記得蕭山地名。這便是物質生活的文化符號,儲存于人的記憶深層,一旦喚醒便化作懷舊情感。

當年報考天津市和平區鞍山道小學,適逢新中國漢字簡化運動方興未艾,便隨大流將姓氏寫為“肖”。后來翻閱新華字典,其字義解釋“蕭,俗作肖”。如此看來我本“蕭”姓。借問誰家子,蕭山乃吾山。就這樣,出產哈巴粉的蕭山對我有著姓氏般的親切感。

記得20世紀60年代初期,一首描繪拉薩城市建設的歌曲《逛新城》,在全國各地廣為傳唱, “女兒喲,哎!跟著我,噢,看看拉薩新面貌……”這對藏族父女見到城市新鮮事物便發出疑問,一邊逛新城一邊唱新曲,“哎!哎!為什么樹干立在路旁,上面掛滿了蜘蛛網?”這對父女見到電線桿了,令人不禁莞爾。

盡管歲月流逝時光久遠,“逛新城”這個詞語,已然成為新中國城市建設的記憶符號。改革開放,山鄉巨變,城市崛起,祖國各地皆有“新城逛不完”的感慨。那么曾以哈巴粉聞名的小縣城,如今怎么樣了?此番有幸走訪蕭山,自然懷有強烈好奇心。

故知與新友水乳交融

蕭山坐落錢塘江畔,江畔灘涂成陸地不足百年,先輩移民幾經圍墾形成沙地薄田,辛勤耕作艱苦度日。無奈江流不時改道,艱辛圍墾的田地陷落江底,舉家生計皆無,一切從零開始。蕭山人常年置身變幻無常的生存環境,一旦沙地被淹沒,便重新圍墾造田,反而練就決不認命從不服輸的文化性格,這在溫婉平和的江南水鄉,性情很是突出。

如今,蕭山改縣設區劃歸杭州管轄,而且可能不再生產哈巴粉,卻仍然是記憶里的蕭山。乘興參觀坐落蕭山區的“杭州國際博覽中心”,這名稱對外地人顯然陌生,提起它是當年G20杭州峰會主場館,便為人熟知了。屈指算來六年過去,這里已然記載曠世盛會的“時光博物館”,游客現場體驗2016年的高光時刻,讓你重返時光躬逢其盛。

有言道“建筑是凝固的音樂”。站在小廣場前,感受到這座大型建筑“莊重、現代、宏偉、綠色”的獨特氣質,現代氣息撲面而來。它確實如同風格濃郁的“凝固的音樂”,體現“江南特色”,表達“杭州元素”,無處不蘊涵中華民族文化的“音樂調性”。

這座建筑的探出式門廈,以左右兩座漢白材質的廈柱支撐,說是廈柱并非圓柱體,而是以兩片曲線狀石材組合而成,這兩片石材間隔并立兩側,由兩道褐色厚重板材橫向連接。上端板材出頭,底部板材封閉。這恰恰構成中國漢字“廿”的形狀。這兩座片狀廈柱化境般將“G20”關鍵詞以中國漢字“廿”展現,游客悟出字形讀出字義,便是意外驚喜。

以前聽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此時看到“建筑是凝固的漢字”,這寓意精妙的“廿”字,生動凸顯中國文化特色,可謂“細微之處見精神”。此行參觀如此豐富博大的建筑,還是要從欣賞細節著眼。

大廳里那尊“花開富貴”的大花瓶,選用紅豆杉、花梨和金絲楠諸種珍稀木材,浙江東陽木雕大師吸收融匯瓷雕與玉雕的技法,以梅竹菊單體雕刻鑲嵌瓶身,四周遍飾牡丹花紋。一柄小小雕刻刀,弄得滿眼花團錦簇。這尊高達3.5米、直徑1.5米的精品,應當屬于這座建筑里的“鮮活細節”。

走過寓意“好客之道”的迎賓區,來到四層的“G20峰會主會場”,一瞬間感覺置身以古銅色和紫檀色構成的美學世界。主會場墻壁皆由浮雕與透窗連綴組成,一幅幅東陽浮雕講述一個個中國故事:李冰父子治都江堰,陽朔漓江放木排,杭州西湖雷峰塔……從古代神州講到浦東新區,令人頓生跨越千載時空的感懷。特別是一組組中國風格的透窗,其窗框鑲嵌紫檀,窗外則裱襯月白色杭綢,那綢面繪出杭州八景。明明這座主會場坐落蕭山遠離西湖,然而目光越過透窗竟然看到西湖斷橋、三潭印月、南屏晚鐘、柳浪聞鶯……一孔孔透窗使人身在會場飽覽西湖八景,宛若時空大挪移,疑似神話世界。

一滴水可以見太陽,這透窗便是匠心獨運的細節。放眼這座主會場多見中國元素,室內裝飾結構為“四梁八柱”,穹頂由低向高設置的層層斗拱,眾星捧月般拱衛中央圓形吊燈,這吊燈覆以層層燈紗,精心繪制“風骨梅花”與“風韻桂花”燈面,抬望眼猶聞花香,隨身落座花影遍地。

G20是大型圓桌會議,一張張紫檀座椅環繞圓桌而設。有人發現只有三張紫檀座椅左近配有矮幾,其余座位未設。得知參加G20峰會有三位女性領導人,主辦方特意配備放置女士提包的矮幾,畢竟貴賓物品不可落地。這細節令人再生感慨,中華民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的文化傳統,迎客胸懷寬似海,待客心細如發絲。這當屬于國民性吧。

這座大型建筑建有六萬多平方米的屋頂花園,遍植萬余株珍貴苗木,小橋流水,錦鯉游動,給主會場增添濃濃綠意。G20峰會期間各國領導人在屋頂花園合影,正值熱季露天場地溫度難控,便在周邊陳列數座冰雕作品,悄然實現“藝術降溫”。這令外國首腦們難以察覺的細節,再度詮釋東道主不事張揚的待客之道。

沿著屋頂花園中軸線,遠望那座江南風格的月亮門,一株羅漢松栽種門內庭院,其勢雄偉超拔,“望之蔚然而深秀”。忍不住快步近前觀賞,不禁開懷大笑。原來近觀這株羅漢松并非遠望那般身量,只是月亮門產生放大效應,使小巧玲瓏的松樹變得粗壯高大。這個物理變形的細節,正是藝術夸張的魅力。

從迎賓廳的大花瓶雕刻,到主會場的透窗襯紗,從女貴賓座椅旁的矮幾,到屋頂花園降溫的冰雕……這座曾經舉辦“G20峰會”的大型建筑里,引人感慨的細節不勝枚舉,豐富著“中國故事”的深厚內涵。

G20峰會畢竟是國家戰略層面的景觀。要尋訪鮮活的“民間生活細節”,就要走進生活深處。

蕭山是杭州城市新中心,許多村莊完成“農村變城市”“農民變市民”的整體征遷,從原先村民小組管理模式轉化為居民樓棟管理模式,全部建成花園式住宅小區。我特意前往“盈二佳苑”小區參觀,竟然看到小區大門樓上懸掛著鐵錨圖案的標志,不解其意。主人自豪地介紹,前些年住宅建設工地破土,意外挖出這只“鐵錨”,它既證明當地近海行船的歷史,也重現先輩們艱苦奮斗圍墾灘涂的經歷。因此村民們決定把鐵錨設計為“村標”展示出來,以此昭示后輩鐵錨蘊含的精神理念:起錨,破風浪前進,落錨,扎穩不動搖。

當今許多城市設有“城標”。然而這是我首次見到“村標”。這尊寓意深刻的鐵錨細節,讓我再次感受這片熱土世代傳承的文化基因。

結識蕭山期間,偶然間從電視新聞看到一則報道,據蕭山某社區統計已有六十余名外地小伙子,登記報名愿做“上門女婿”落戶蕭山。也有本地姑娘表示愿意與這些新蕭山人戀愛成婚。這條頗具喜劇意味的新聞告訴我,蕭山這片熱土的開放胸懷與包容精神,無須“他鄉遇故知”,如今“他鄉即故鄉”,故知與新友水乳交融,難解難分了。

這便是當年生產“哈巴粉”的地方,與我邂逅于此。

大運河賦予揚州不同尋常的氣質

天津地處京杭大運河北端,當年漕運船隊自南方運糧前往北京,此乃必經之地。遠在京杭大運河的南端,有座城市名叫揚州。說起揚州往往令人想到隋煬帝,一路南下尋訪瓊花。多年后又有屢下江南的乾隆,于是帝王似乎成為揚州的宿命,躲都躲不過。

那么貴為九五之尊為何不畏旅途勞頓頻下江南呢?只緣有條京杭大運河。水路行舟,迅捷便利,既無暴土揚塵,也無車輪顛簸,沿河旖旎風光,盡收天子眼底。揚州的宿命不是皇帝,揚州的宿命是京杭大運河。

人們喜歡以明珠形容一座城市,從古至今,揚州確鑿地鑲嵌在大運河畔,這是顆貨真價實的城市明珠,勾欄瓦肆,諸業繁榮,堪稱水旱大碼頭,更有“揚州三把刀”之說,均屬于城市服務業,也就是如今所說的“第三產業”。揚州城市服務業的發達絕對屬于“資深版”,論輩分遠遠高于京滬津渝當代中國直轄市。

早年被稱為“南張北劉”的言情小說家劉云若先生,乃津門鄉賢。他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小揚州志》,主要描寫20世紀30年代天津市井生活。那時天津水運發達商業繁榮為北方重鎮,因此才有資格被稱為“小揚州”。以揚州比喻城市的繁華,猶如以西施比喻女子的美貌。

如今,揚州為了保護瘦西湖景區和城市天際線,恰如其分地禁建高樓大廈。這跟那些過度擴張盲日開發的城市相比,揚州決不跟風。這座城市不僅受益于京杭大運河滋養,還從千年流水里汲取了智慧。因于大運河賦予揚州不同尋常的氣質,使她開放,使她包容,使它活色生香,這從揚州傳統飲食里,足以品出文化精髓。

南北大運河的文化關聯

揚州地處長江北岸,仍然屬于粳稻地區,一日三餐以米為主。然而,以百年老店富春茶社為代表的揚州面食,包子的多樣性,燒麥的多樣性,蒸餃的多樣性,還有干拌面和蔥花燒餅……其豐富程度遠遠超過以面食為主的北方城市。我難以將“天津狗不理”與“揚州灌湯包”相互比較,卻在一盞熱茶里品出南北文化暗合之處。

富春茶社的早餐,以茶佐粳稻。這里的茶葉是著名的“魁龍珠”。我找來有關資料了解此茶來歷,方知其由安徽的魁針、浙江的龍井、揚州自窨的珠蘭兌配而成,因此取名“魁龍珠茶”。由于這三種茶葉分別來自皖、浙、蘇地區,故有“一壺水煮三省茶”的美談。

安徽的魁針、浙江的龍井,無疑屬于綠茶系列。唯獨“珠蘭”為揚州自窨。我恰恰從這個“窨”字里嗅到花茶的味道。因為只有制作花茶采用“窨花”技術。中國北方尤其京津地區歷來喜飲花茶,舊稱“香片”。一般要窨三道花,高級花茶甚至要窨七道花。花者,茉莉也。窨者,熏花也。所謂花茶,通常以茉莉花窨制,多年以來花茶廣銷華北東北地區,有別于江浙地方喜飲綠茶,也有別于閩粵地區的烏龍茶。

揚州“魁龍珠”窨制珠蘭,當屬蘭花系列,這無疑含有花茶成分。這在普遍飲用綠茶的江浙地區頗為罕見——卻明明發生在大運河南端的大碼頭揚州,而且成為當地富春茶社的佳茗,代代傳承,百年不改。

無獨有偶,遠在大運河北端的水旱大碼頭天津衛,市民同樣普遍飲用花茶,綠茶少有問津。說起揚州著名花茶“魁龍珠”的兌配,令人不禁想起天津的百年老店“正興德”茶莊。正興德茶莊的花茶也是兌配,而且成為這家百年老店的獨門絕技,頗有點石成金之妙。

如此這般,我在揚州富春茶社品茗“魁龍珠”,似乎悟出天津正興德茶莊花茶的味道。這飄香于南北大運河兩端的香茗,盡管不敢定論兩者互為表里,我卻從花茶的“窨”字上,觸摸到南北大運河的文化關聯了。

民諺有云: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然而以天津正興德茶莊的“香片”和揚州富春茶社的“魁龍珠”為例,這兩座城市遠隔千里竟然同飲花茶,這便證明京杭大運河不光承擔漕運,同時以“文化線性傳播”方式,悄然將祖國南北風土人情連接起來,促進水路沿途的文化融合貫通。

游覽揚州美景瘦西湖,導游介紹清朝文人汪沆吟誦瘦西湖的名句,我隨即告訴她,這位乾隆年間的錢塘名士汪沆不光有詩贊美揚州,還有頌誦天津風光的詩歌多首收入《津門雜詠》。比如“門外河流燕尾叉,門前楊柳萬行斜,拾遺不分王孫住,從此村呼小浣花”。由此可以想象,古代文人乘船沿河采風,或從揚州北上,或從天津南下,這條京杭大運河里不僅流淌著水,還流淌著文化。

夜晚駐足揚州古運河畔,河中燈船行來駛去,疑為家鄉天津的海河游船。畢竟京杭大運河一脈相通,頗有共飲一江水的感慨。

這種感慨同樣發生在山東地方。當年赴臨清周邊采風,意外發現京杭大運河的魯運河段有些民間詞語與天津相同或相似。例如當地也稱油條為“果子”,將天津的“糖皮兒”稱為“糖蓋兒”。山東臨清早年也是漕運大碼頭,當地飲食風氣與天津極其相似。即便處于物資匱乏年代,小飯館的燜餅依然美味而價高。由此可見,京杭大運河沿途的碼頭風氣,一脈相承。這仍然屬于“線性文化傳播”吧,這種傳播方式以京杭大運河為載體,從浙江到江蘇,從江蘇到山東,沿途跨越了行政區劃。這種文化傳播不是文化團,而是文化帶,這就是大河流水的力量。

我們古老的文化往往與水相關,文化往往沿著河流傳播開去。舉凡著名城市,大多傍水而居,這便是在水一方的意義。盡管如今北方大運河成了止水,它曾經擊起的浪花卻無數次打濕了我們先祖的衣裳。那水珠兒,干涸在歷史深處了。我們只要存心留意,似乎依然可以嗅到幾分來自歷史的濕潤……

就這樣,一盞香茗引我發思古之幽情。正是這條京杭大運河形成的文化傳播帶,使得我在他鄉邂逅家鄉……

【編輯:王戎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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