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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Z世代玩家手冊”連載第29篇。
1
當年高考完填報志愿時,我打定主意要出省,去四川一所高校讀新聞。我興致勃勃把想法告知父母,母親反應淡淡,也沒表態。翌日中午,她老神在在(閩南話,從容穩重,含貶義)地說,凌晨拜了關夫子廟為我去“跋杯”了。
閩南風俗,跋杯即擲筊。杯筊的凸出面稱為“陰”,平坦面稱為“陽”,擲出的杯筊,一陰一陽為“圣杯”,表示神佛認同事情可行,兩個陽面為“笑杯”,表示此事還需再請示,兩個陰面為“陰杯”,代表此事神佛不準,兇多吉少。
“我把你要去四川讀書的事和夫子說了,拜了三次都是‘笑杯’,夫子都認為你不能出去讀書。我說,那就留在福建吧——這一跋杯就成了。你看,夫子都這樣說,也不是我想攔著你。”
“明明就是你不想我出去讀書,別把這件事推到神佛身上……”我說。
母親立時嗆聲:“出省有什么好?在哪兒讀不是讀?你挑個近點的學校,我偶爾還能去看看你,地方近點,心里也有安慰。”她眼淚說來就來,絮叨著,“你出去讀書,一個人在外面,我得天天擔心你,你記不記得你高中的事?我在家里哭了一個月多!”
那舊事想來讓人啼笑皆非。高中時,我終于出鎮到了市里,離家不過一小時車程。我想住校,母親面上不顯,私底下哭了一個月,親戚們好說歹說,她才消停。
我反問母親:“要是你早上跋杯的時候,夫子同意了讓我出去讀書,你能同意不?”
“不用說這些沒頭沒尾的事,夫子本來就沒同意。”她避而不答。
之后,這場角力持續了一個星期。母親每天手捏紙巾,眼泡浮腫,急得嘴角燎泡。親戚們熙熙攘攘來勸,唯有弟弟挺我:“你應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她老是這樣,你別理她。”母親聽到,氣得要抄鞋子。
五個親姨姨私下也來找我,四姨說:“你媽這么多年過得很不容易,你該乖一點,讓你媽這么傷心,太不像話了。夫子也不同意你出去讀書……”
母親煎熬,我心里何嘗不憋悶。最終,我無奈妥協,換了所漳州高校讀新聞專業,同母親談好條件:“我可以在省內讀書,但是畢業后工作的事,我要自己決定,自己選擇想去的地方,你同意嗎?”
母親旋即眉開眼笑、連聲同意。可實際上,大學幾年,她一次都沒來探望過我。
2018年,終于等到大三實習,我信心滿滿地往北上廣撒網,母親則再一次祭出眼淚和“夫子”阻止我。她哭得不著痕跡,做飯時忽得就停了聲音。我慌忙轉過頭,只見她繃著肩膀、滿臉是淚,我嚇一大跳。
我問:“發生什么了?”
“你就留在家這里工作,好不好?”
這話聽著像商量,實際是通知。此前我和她推搡了兩天,選志愿時的承諾一律不作數,她說:“你要是準備出去工作,我就得沒日沒夜地操心你,你這是要逼死我。”夜里,她又掏心窩地說她和我爸關系焦灼,弟弟畢業后注定會外出打拼,而我如果不陪著她,她就沒了指望,孤零零地過活,不如死了算了。四十幾歲的人,哭起來如此狼狽。
半晌,她擦了擦淚來了句:“我今天去拜了夫子,夫子也不同意你出去工作——看吧,夫子也要你留在這里。”
我啞口無言。從小到大,父母關系一直很僵,他倆年輕時互毆,上了年紀吵架。一開始,我和弟弟還覺恐懼,后來就習以為常、麻木了。父親祖上富過,他當年小有資產,一艘船,還有房產。母親在本家排行第六,當年家里直到老七才終于是個“麟兒”。外婆停止這場持續數十年的生育戰時,已經奄奄一息。家貧母弱,只有兩個姐姐和弟弟讀了些書,母親沒輪上上學,認不得字,十幾歲就進老家廠子里學做內褲車工。23歲時,她相親相上了比自己大10歲的我爸,幾個月后迅速結婚。
婚后,母親沒過上幾年好日子——我爸破產,船也賤賣了,就此一蹶不振,母親無奈重操舊業。父親是個“木偶人”,母親說一提一動。在我人生約1/3的時間里,他整天不是窩在家里就是出門晃蕩。工作和飯菜一樣,要喂到嘴邊。父母互為鏡像,母親控制侵占,父親匿跡隱形,像個幽靈般穿行于家中。20年來,母親日復一日車出一條條內褲,養大了我們姐弟,操持好人情往來,甚至攢下了一筆不菲的存款。我們衣食無憂,龜縮在他們的婚姻敗絮里。
“我就只有你和小弟了。”母親說,“我都是為你們兩個活著的。我為你們辛苦了這么多年,我現在老了,只想少操點心,看著你好好的,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母親又哭了,她拿捏住我了。我陷入巨大的茫然,心里有再多的不甘,也得埋好藏好。
我該怎么做?
2
福建沿海,撐起家鄉小鎮的無非兩個產業——漁業、內衣行業。內衣專攻外貿出口,改革開放之后發展了幾十年,已是全國重要的內衣生產基地之一,得了“內衣名鎮”的稱號。開車進小鎮,大道兩側皆是一桿桿醒目的寬幅內衣廣告牌,一張張帥氣漂亮的白人面孔。男士只穿內褲,露出健碩肌肉,女士身姿曼妙,內衣顏色鮮妍。配以各色公司品牌名,圍成了一道綠化帶之上的殊異風景線。
所以,在小鎮找工作,除了考編就是進內衣廠“跟單”,母親早給我合計好了。我一聽是和內褲打交道,天然抗拒——母親長年累月地扎在內褲堆里,打罵我時身上就浸潤著布料的味道。
“你有好幾個表姐也是做跟單員,人家都做得怪好的,一年賺十幾二十萬。別的工作倒是有,你會教書嗎?你學會計嗎?你這讀出來啥也不會。跟單員怎么也是個坐辦公室的活兒,媽又不會害你。”母親看我面上憤憤,勸我。
我說要是能出省,自然能找到適合專業的工作。她叫我少頂嘴,單方面幫我定了工作,隔天領著我去了鎮上的一家內衣服裝公司。我倆站定,她指著辦公樓對面的廠樓說:“這家廠開了三十幾年了,前年剛從舊廠搬到新廠,你媽我年輕時就在這里做過內褲,大老板人挺好,賺得特別多,在鎮上也是數一數二的。車間里有幾百個人,你看這新廠,多氣派。”隨即帶著我上樓面試。老板娘只簡單問過幾句,就叫我過幾天來上班。
下樓時,母親和我細說:這家公司大老板如今已經退休,現在由他兒子管理公司,還有一些她在這里工作時發生的大小趣事。她呢喃著,笑容不由得回到臉上,我的難受也跟著消退了些。
就這樣,我成了一名外貿跟單員。當然,按照老家的語言習慣,無論是坐辦公室、還是踩機臺,統一都被稱為“進廠干活”。
實習第一周,一同入職的共5人,我、小杰、萍萍、陳斌和梁平,歲數大都差不多。老板安排我們簡單做個自我介紹,之后叫來一位前輩帶著我們去工廠車間。
辦公樓、工廠面對面,兩分鐘就到。前輩先把我們領去裝箱區,說接下來一周你們就安在這里。小杰沒聽明白,問她什么意思——她麻利坐下,撐開紙箱,撕拉下一段膠帶封底,紙箱翻正,按配比表把包裝好的內衣疊進紙箱:“你們就按照紙上寫的裝,每個碼數需要多少包,一定不能裝錯了。可以幾個人互相配合,一個人裝一個碼,最后再把箱子封起來。”
示范完后,前輩問還有什么問題,我們面面相覷,只有小杰再次質疑:“為什么我們要做這個?這種活兒應該也有人負責吧?”
前輩覷他一眼,道:“跟單不是只坐在辦公室,也應該了解工廠的每道工序。你們現在實習也沒什么事做,這里缺人,來幫忙是應該的。”
她說完就走,我們也只好照著她的話忙活開來,沒有椅子,就拉了點紙皮墊著。小杰打著包,悻悻開口:“我們是來學跟單的,又不是來做雜工的。”
我這才意識到,小杰和我們不太一樣。
梁平適時轉移話題,指著框里的女士內褲:“這是什么褲子?”
小杰眼都不抬:“丁字褲啊,你沒見過嗎?”
我們剩余幾人登時尬住,互換眼神、掩飾笑笑,梁平臉漲紅一片——確實,我們幾人都沒見過。
裝箱看起來簡單,實際并不清閑。為了拿貨、裝貨,我們需反復彎腰,斷碼時四處找貨,在整個裝箱區來回竄。一周的時間里,我知道了小杰曾有過跟單經驗,他在上一家公司干了3個月,但學不到什么東西;陳斌從一線城市歸鄉,以前的工作和跟單完全不搭邊,現在要從頭學起;我、萍萍和梁平,則毫無經驗。
3
灰頭土臉一周后,我們被叫回辦公室,正式學習跟單。我的直屬上司是一位年輕的業務員,脾氣好、溫聲細語,剛見面就安撫我:“這份工作不難,你用心做就好。”
起初工作確實清閑,我甚至過了一段按時上下班的好日子。內衣廠辦公室裝潢別致,樓層邊角立著4個獨立的隔間,分別是老板、業務員、財務和廠長的;中間的大開間則是我們跟單員的地盤,20個工位。辦公桌寬敞,前輩們桌下都塞著好幾個塑料收納箱,收著內褲相關的物品。
公司大部分產品都是內褲,我們的學習重點自然也集中在內褲上,比如英文尺寸表的翻譯、內褲各個部分的辨別、布料種類的區分等等。英文尺寸表的翻譯,國外不同公司有不同風格,用詞五花八門。我曾一頭霧水地盯著“Cross Front”這個詞組,死活都想不明白這是指內褲哪個部位——直到問了上司才恍然大悟,它在這個品牌的女士內褲尺寸表里指代“內褲的前寬”,就是腰圍以下最寬的部位。
小鎮工廠里的打版師通常不懂英文,我們的職責之一就是準確無誤地翻譯好客戶用郵件發來的英文尺寸表,注明輔料材質尺寸,打版師好以此進行開版,之后才能夠裁剪布樣。女士內褲通常要注意腰圍、內叉的前后寬度,以及前長的尺寸,輔料所用的蕾絲花邊、花芽松緊帶、包邊帶等,皆需打版師提前余留布料;男士內褲好做一些,輔料花樣少,但也需在腰圍松緊帶上下足功夫,常見松緊帶寬度為2.5至3.5厘米,余留布料也相異,倘若因為我們標注失誤導致開版錯誤,就會招來打版師和上司、老板的幾重厭惡。
普通款內褲前片、后片、內叉三塊布基本搞定,復雜點的會多些布片。這些布片經樣品室出樣品,挑揀出優質的幾條,由對接該客戶的跟單員負責寄送。大部分客戶只需中碼的樣品,也有部分要求全碼——全碼的工作量等于開一次大貨版(最終量產的版本),一遇到這種事,打版師都極難拜托。
部分客戶會在樣品寄達批準后才下訂單,也有客戶會先下訂單,再批樣品,而一旦樣品批準的時間拖長,環環相扣的輔料批準時間和大貨生產時間也跟著壓縮,給跟單員和工廠都造成一連串麻煩。
上面的流程熟悉了,老板便帶著我們5個新手跟單員去參觀布廠、染廠和松緊帶廠。回來后,他請來幾位前輩教我們辨別布料、輔料——市面上最常見的,100%棉的純棉布,95%棉5%氨綸的氨綸布。前輩教我們上手拉扯布料——純棉布幾乎沒有延展性、氨綸布延展性好,再高檔些的竹纖維、莫代爾,觸感絲滑。國外訂單布料選用嚴苛,我們取布時倘若不慎拿錯布料,樣品還寄出了,那會給客戶留下極不專業的印象。
“好日子”讓我放松了警惕,也多了點指望,甚至覺得“這樣也不錯”。之后,上司通過郵件把我介紹給客戶,她細細指導了我發郵件的訣竅,而每寄出一次快遞,我都得發送包裹清單給客戶,注明于何時寄出了什么。
“這是現成的證據。”上司點我,“遇到客人過久沒有給出評語的情況,我們找出郵件對照時間,才能證明不是自己的過錯。”
她說和客戶溝通,最好是打電話,既方便“催評語”,也方便問清訂單上的迷惑之處,而一旦電話中涉及訂單細節,哪怕得到客人口頭肯定,還必須補上一封郵件。
半個月后,我們才正式跟第一個訂單。
這時我發現自己太過天真:我們的工作要跟完一個訂單的所有流程——產品打樣、樣品制作、寄送,等客戶批復主料輔料,這只是前期的一小部分,我們還要負責訂單采購,跟進工廠生產進度,再定好船期與貨柜,直到把一箱箱貨物送上車,才能短暫松一口氣。
大部分的訂單貨期為3個月,廠長強烈要求必須預留1個月的生產時間,所以就意味著我們得在2個月內要搞定一切主輔料。老板還火上澆油:“你們得留給染廠1個月時間,留給松緊帶廠1個月時間,整天催來催去,你們也煩,他們也受不了。”
老板離了一線,拍屁股的話隨口就來。順著時間線往上捋,那我們的正常批復時間就只剩1個月。掐指算算,染廠需要3天來打樣,寄到客戶手里等批復,又是7至10天,小半個月一晃沒。碰上難纏的客戶,一個顏色等批復都能搗騰兩三次,再比如男裝的松緊帶,訂線、織帶,15天是正常周期,一次性通過是天下紅雨(閩南俚語,全話是“天落紅雨馬生角”,意思是指不可能發生的事,多帶有調侃、貶損的意思)。最后能怎么辦?只能我們去和供應商協商,討債似地催。
入職2個月后,我們5人都入了加班大軍。小鎮工廠沒有雙休,更別提五險和社保,運氣好時能得個周日休息。不只新人,老人也加班,前輩們也為手頭訂單忙得焦頭爛額。
4
在跟單過程中,瑣碎步驟尚算好的,頻頻出現的“突發事件”才是最大的阻力,貨期逼近,人就是那熱鍋上的螞蟻。
內褲樣品是最常出岔子的。樣品室也是我們的“第二辦公室”,5個樣品員分別負責不同工序,需要應對至少20個跟單員林林總總的樣品需求。跟單員并不是3個月里只跟一單,而是多單并駕齊驅。久而久之,這5個樣品員就成了我們必須捧著的“角”。每個同事走進樣品室,都得賠笑臉,輕聲細語道:“樣品做好了嗎?”生怕惹她們一個不高興,自己的樣品就得壓后。
第一次做樣品,我就碰上個大貨版——一款女童內褲,英文尺寸表上從2/3碼到16碼,整整8個號!我拿著翻譯好的尺寸表去找打版師開版,她瞪著尺寸表,數了又數,怒道:“你怎么做個尺寸樣品還開全碼版?!這么多碼,多耗時啊!不是我不給你開,其他跟單員做尺寸樣都只做一兩個碼,你怎么要做這么多?這么多個碼數,我就是給你開了,樣品室都不愿意做!”
打版師拋了鍋,我一籌莫展,只能去求教上司。上司打電話問樣品室的吳蘭,小心翼翼地試探樣品室最近是否產能富余,能否做8個號碼的尺寸樣。吳蘭立時抗議:“不成啊!其他人還有好多樣品呢,尺寸樣做8個號?哪有這種事!你不能和客人打個商量嗎?”
電話掛斷,上司轉而跟客戶磨,幸好磨出了結果——客戶挑了其中3個碼——還是多,但對方已經讓步,我們自然也不能再進尺。
吳蘭負責做女裝,脾氣差。一個前輩點撥我,對著她嘴巴要甜,更不能先著急發脾氣。
一次,萍萍被客戶催要一套女裝樣品,她拎著布料在吳蘭身邊甜言蜜語一下午,嘴巴都干了。吳蘭瞥她一眼,指著角落說:“你倒是睜眼看看,那邊還有那么多樣品等著做呢,你憑什么插隊?”
萍萍苦澀道:“這也不是我想的啊,是客人急著要的。”
“其他人也都說急著要,我又沒長八只手,哪里能應付你們這么多個?”吳蘭也不耐煩,“我現在做黑色的線,你是白色的布,難道我還得特意為你換個線啊?我又不是來伺候你的!”
萍萍沒轍了,只好放下樣品蔫頭耷腦回到工位。
我們跟單員聚會時,常拿手上跟過的樣品比慘,比如,尺寸差了1厘米,被客戶無情打回;內褲腰圍拉開度不夠,被嫌棄;針腳不夠密集,16針做成14針,不行;哪怕尺寸合格,客戶認定布料起球嚴重……客戶拒得爽快,我們卻只有同一個下場——賠笑求5個樣品員重做。
大家屢屢對樣品室唉聲嘆氣,我也很奇怪——樣品員既然那么忙,為什么不多加人手?一個資深前輩現身說法:“要錢啊!樣品室又不像我們,他們貴著呢!就算樣品做不出來,他們也基本不會加班。他們加班要加班費的,又不像我們。”
私底下,我聽同事們叨叨,別看吳蘭她們現在每月工資才5、6千,等資歷熬上去了,手藝熟稔,工資自然水漲船高。公司得仰仗她們,年底老板會包上豐厚紅包,一年下來收入10來萬也不稀奇。
萍萍剛偃旗息鼓,小杰就步入后塵。他手上一套樣品來回做了3次,客人仍不滿意尺寸。沒辦法,小杰只能從頭再來,他拎著布片去樣品室,吳蘭推諉,兩人相持不下。
“大家都是打工的,都拿著工資上下班,你憑什么不愿意做?”小杰漲紅了臉,扔下一句,“你神氣什么?”
吳蘭嘴上罵,手上抓起布片丟到墻角。
當晚,小杰就辭職了。下班后,他找我們4個同期告別,飯桌上臉色灰敗:“是老子主動不干了,這地方待不下去。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分工明確,跟單就是跟單,采購歸采購,訂艙歸訂艙,不像這里這么壓榨人——3000塊的工資叫人做牛做馬的,想得倒是美!”
我上班不過個把月,自己公司里的事都一團漿糊,更別提其他廠的情況了。小杰這么一說,我才恍然大悟——我之前傻傻地以為跟單員的工作量就是這么夸張。
5
小杰走得瀟灑,很快,有一就有二。一年忙碌完,同期入職的5個人,居然只剩下了我和陳斌。
新人陸續來去,我和陳斌榮升為“前輩”,手頭訂單猛增,工資只漲了500塊,工時卻比“996”還漫長。客戶下訂單后的一個月,辦公室人人加班,有家室的會被早點放回,但基本也在晚10點左右;我倆更晚,經常到晚上11、12點。
20歲出頭,身上一陣無畏的勇,覺得反正下班了沒事做,不如加班。老板給我倆畫餅,說之后每成一單就給我們提成,這筆錢加總到年終獎里。我倆還暗地里討論能拿到多少錢,僅一個假想的數字,就讓我倆開足了馬力。后來,有老同事戳破了這彩虹泡泡——早幾年老板就這么跟他們說了,現在都沒兌現。
一個人常加班,是個人效率問題;一群人常加班,是老板有問題。當然,我倆對此無計可施。說來好笑,白天本應是上班時間,但幾乎無人能安穩坐在辦公室里,大家要處理樣品、和工廠交涉、和供應商耍嘴皮子,或像只沒頭蒼蠅滿倉庫亂轉,只為尋一塊客戶要的布樣。到了晚上,我們才有時間處理工作事務。
一天晚上,我和陳斌蹲在辦公室角落吃外賣,我好奇問:“每天都這么加班,你有沒有想過換工作?”
“可這里工作機會少,一旦做了跟單,換來換去也只是換工廠,沒什么差別。”他扒了幾口飯說,“趕緊吃吧,不然晚上又得過12點才能回去了。”
我低頭干飯,心里點頭認同。這“內衣名鎮”工作機會少,跟單已是光鮮的了,我總不能下海打漁。每晚母親都亮著燈枯坐到我回家方去睡覺,她擔心我一個人晚歸不安全,但對加班她并無異議。在母親的人生信條里,吃苦才能賺錢,她不怕吃苦,也不允許我怕。直到現在,母親仍是車間里的一流好手,隨便一個廠都搶著要。
小鎮內衣廠的車間工人都是計件工資,做得多、快,到手的工資就越多。一間工廠里,工序繁多,男裝有四線、五線、左刀、平車等;女裝有四線、花邊、打邊、平車等,接檢驗、包裝。凡踏實肯干,總能賺到錢。一回深夜趕工,我向一位包裝大姐打聽,她正常每晚上工作到10點,遇到好做的貨,一個月能領8、9千,平常也至少6、7千。像她這樣的車間員工,似乎都對我們有所誤解,他們認為跟單總歸是坐辦公室,再忙再累也不及他們。
母親給我鼓勁:“你現在多忙一點,以后就好了,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
我咬咬牙,心想,行吧!現在這么辛苦,說不定只是我還不夠努力,做得還不夠好。
于是我一頭深深扎進工作里,社交圈獨留同事,發小朋友們每次組局我都是缺席的那個。生活只剩下吃飯、睡覺、工作。夜晚加班到腰酸背痛,轉頭看到其他人也在埋頭苦干,心里竟浮起些微安慰。
陳斌卻給我的“努力”敲了警鐘。一天,我們又一起吃外賣,他突然說:“我們這樣下去也不是事。”
我抬頭望他,問他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跟單無論做得多好,也就是個跟單,只要有耐心,夠細心,這種事很多人都能做。難道你想做一輩子跟單嗎?這份工作沒前途的。”
那時我剛工作不到一年,從來沒想過這么長遠的事,經他一提,驚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小杰辭職的時候老板娘和他說了什么嗎?”
“說了什么?”我心里奇怪,他怎么突然提起小杰。
“老板娘說,他愛走就走,沒人攔著。現在大學生這么多,要招坐辦公室的人一抓一大把。工廠里最值錢的是車間工人,最不值錢的就是文員。”
這話說得我心頭窩火,僅剩的那點自我價值碎成渣渣。陳斌則一臉漠然、理所當然,似乎他早已消化完了。
沉默許久,我喃喃道:“資本也太高傲,太不把人當回事了。”
“你也不用生氣。”陳斌看我一眼,“跟單雖然吃力不討好,但要想摸透工廠的一切,跟單才是基礎。等把內褲的生產都摸透了,我們可以去做業務員。業務員和跟單不一樣,有更好的工資、待遇,也更不容易被取代。”
“我們得抽出時間好好學口語,業務員需要和外國客戶打交道,沒有好英語是不行的。”陳斌舉起手機給我看界面,上面好幾個學英語的APP。
是啊,生氣發火有什么用,自己不往前走,只會日復一日地陷在枯燥的生活里。我也很快行動起來,見縫插針學東西——一天三頓飯,邊吃邊背幾個專業術語;在辦公樓、車間、樣品室來回騰挪那幾分鐘,也拿來復習;睡前擠出半小時,多看幾頁書。
陳斌偶爾和我分享心得、互相鼓勵,我們成了一個陣營的好戰友。但工作不會憐惜我,忙到昏頭轉向,回家恨不得倒頭就睡,強撐眼皮看書成了催眠。我咬牙堅持一個月,貨期一逼近,好不容易制定好的節奏就崩潰了。
我們工廠存貨飽和,訂單又經常趕死線。為了清晨能夠順利趕到貨倉,我們通常半夜出貨。運氣好時,訂單很快能出完,好歹能回去睡個囫圇覺;倒霉時,得盯著裝柜員工數每種不同箱嘜的貨物,直到每種都對上,貨物出清才算完。最忙碌時,一頓安穩覺都成了奢侈,急促繁密的手機鈴聲、微信提醒讓我神經緊張,生怕拿起手機就迎來一起“突發事件”。
磕磕絆絆地過完那段時間后,我整個人卸下勁來,一上秤,居然掉了5斤。可我還是忍不住叩問自己:究竟是圖什么?工作確實是要做好,這沒錯,可這么糟踐自己,難道就是正確的?
6
那陣忙完后,老板趁著我手頭訂單時間充裕,派我去深圳出差3天——客戶公司組織了一場交流會,專門講解其新季度將推出的訂艙系統、箱嘜細節和對色標準,各廠都派了業務員和跟單員參會,以此希冀提高新季度訂單的溝通效率。
母親壓著我的志愿和實習,公司出差她阻攔不了。但她還是特別不放心。我只好說:“出差是公司安排的,總不能說不去就不去吧?那工作還做不做了?”她沒轍了,但要我每到一個地方就給她發微信,登機下機都得報備。我也沒轍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差,等待起飛時,在母親一連串的憂愁微信里,我難得收到了另外一條微信——是我大學時期的攝影小組,群里幾人一起合力拍攝過幾部作品,宣傳片也有,紀錄片也有。我們在校期間處得挺好,但工作后就失去聯系。當時擔任導演的女孩說有一個好消息宣布,她先貼出幾張圖片,再高興地說我們的紀錄片在大學生電影比賽上獲獎了。沉寂許久的群霎時熱鬧起來,群里其他幾人接連祝賀,我盯著屏幕遲遲不敢動作。直到空姐提醒關手機,一陣手忙腳亂,平靜下來后,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我抱的背包,里面放滿了內褲樣品,而我必須小心謹慎,保證它們不出現任何褶皺。獲獎的片子是一部關于傳統雕刻文化的紀錄片。拍攝期間,我們每天都泡在雕刻家的工作室里,當天取材結束后,一定要圍著鏡頭再看一遍,所有人都滿意了,大家伙才回食堂吃飯。
我心頭酸澀,這可太沒勁了,現在我的喜怒哀樂全在內褲堆里。說白了,樂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完成任務后偷得一絲輕松,暫時掙脫束縛。也會有人熱愛這份工作,但那肯定不是我。
在高空之上,我把自己翻了個底朝天。深圳出差結束后,我撿起沒看完的書,希望把那曾經一個月的堅持往下延續。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得想辦法在這內褲堆里鉆出一個出口。
日常照舊。晚上趁著吃飯,我問陳斌的學習近況。
“最近都在忙,沒什么空看了。”陳斌皺眉感嘆,“時間還是太少了啊!”
“那也得自己想辦法擠出時間。你說過的,不能就這樣下去。”
陳斌沉默了,過會才問我最近怎么樣,我回還行吧。
再過一個月,陳斌忙得團團轉,我們只剩下工作上的事能交流了。慢慢的,他在吃飯時間里選擇休息一會、喘口氣,或是打開一段短視頻,似乎遺忘了手機里的那些英語APP。
大概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盤算起辭職。說來有趣,一旦想到辭職,人就跟著硬氣許多。車間里此前就有些讓人看不慣的糟爛事,同事們當沒看見,我也學著沉默。特別是包裝車間主管,脾氣躁,罵人特別難聽。一次我趕去女裝車間收拾殘局,路過包裝車間,聽見他正大嗓門吼一個年輕女孩:“‘僧頭’是不是?我說的話你是不是都沒聽進去?我叫你包得好看一點,你是沒長手還是沒長腦?”
我偷著問旁邊一位大姐“僧頭”是啥意思?大姐手上不停,喉嚨里冒出一聲笑:“你聽不懂哦?‘僧頭’就是傻瓜的意思!”
主管越罵越起勁,那女孩看著不過20歲,眼睛紅了。我出聲叫了主管,他沒好氣地問:“干嘛?!”
“你有話就好好說,沒必要發脾氣。”
“關你屁事,管好你自己吧。要不是你們這群跟單的拖拖拉拉,我們哪里要這么趕時間?”
好吧,誰都有道理,就我們跟單的沒道理。我當時也窩著火——女裝車間主管看錯了我寫好的生產單,明明寫著腰圍做1厘米的包邊帶、褲腳做0.8厘米的包邊帶,他卻把兩者倒了個兒。我得去清點到底有多少個做錯了,要再補多少輔料。
上司早先把我倆叫到辦公室對質,女裝車間主管抵賴:“單上寫了嗎?我沒看到單上寫了啊!”
我把單子堵他眼前:“你看我寫沒寫!”
他啞口無言,小聲嘟囔“字太小”。
等他走后,上司打我一大板:“這事還是你做得不夠好。”
我大跌眼鏡:“我寫都寫了,樣褲也給了,這還能是我的錯啊?”
上司瞄我一眼,很認真地說:“你要是字寫得夠大,他不就能夠看清了?”
我頓時覺得荒謬無比。這公司里的人都是甩鍋大王,出了錯,一層一層往下扒,最后總能把鍋安在跟單員頭上。
這頭包裝車間主管仍在罵罵咧咧,說手頭的貨太趕,都怪辦公室里的某個跟單員沒有及早催客戶評語。我耳朵嗡嗡直響,朝他吼:“我要不要給你買個喇叭,你大點聲,做個全場廣播?”
他大概也沒想到我會回嘴,一時間愣住,啞火了。這下,我心里終于舒服了,頭一甩,腳步輕快地趕往女裝車間。
工廠里節奏快,言語摩擦司空見慣,大多也上升不到隔夜仇。我后面下樓準備回辦公室時,包裝車間主管瞥見我,臉色迅即變臭,可下午我倆就握手言和了。
7
我遲遲未下定決心辭職。一來,辭職后的工作沒著落,二來,母親不同意。辭職念頭晃過腦海后,我坦誠地同母親交流過一次,一五一十細數了工作里的弊端,可她卻說:“講這么多,你無非就是覺得太辛苦了,可是就算換到了別的廠,就不辛苦了嗎?”
“不只是辛苦。這份工作給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我干嘛非得吊在這份工作上?”
“那你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嗎?辭了職沒工作難道你想窩在家里?還是你又打著主意想出去?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你才幾歲就說壓力?我活了這么多年,你能有我壓力大嗎?少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你能不能稍微考慮考慮我的想法?”
“那你能不能多想想我?”
我倆不歡而散。我依舊上班、下班,可辭職在心里發酵。后來在和母親的數次交鋒中,我也逐漸想開:我可以退讓一次、兩次,但我不能永遠退讓,直到讓自己退無可退。她的想法總歸是一種束縛,她不滿意,也不會讓孩子快活。
2020年冬天,臨近年底廠里訂單爆滿,內褲布片一車一車地往其他加工廠送——通常,自家工廠做不完的貨會被送到相熟的加工廠,給一定的加工費用,但原則上外國客戶禁止這樣做。我們要緊盯貨物進度,所以必須往返于不同工廠。
那是一個必須要出貨的訂單,我暗自慶幸包裝還算簡單,箱嘜也是,按部就班地貼完,再把貨物送上車就告捷。
凌晨,我打電話盯進度,加工廠廠長信誓旦旦說一切順利,讓我安心下班回家,到時候他們會直接裝車把貨送走。我立刻松了一口氣,裹好羽絨服騎上電動車回家。迷糊間睡到3點鐘,手機鈴刺耳,接起來,就是:“哎呀!你快去一趟辦公室,把箱嘜貼紙重新打印給我吧,工人弄丟了幾張,現在找不到了。”
我沒有余力發火,得留著力氣起床,大半夜趕回公司,叫醒保安給我開門。保安罵罵咧咧,我上樓摸黑開燈、打印貼紙。一晃半小時,加工廠死命催,剛弄好,我就匆匆騎車往加工廠趕。
寒風凌冽,路上黑悄悄一片,只能借著車燈往前開。我生怕趕不上趟,錯過裝貨時間,越開越快。一摞摞的箱嘜被我裝在一個小箱子里,堆在電動車車座前的空當里。我太困了,冷風刮臉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只聽“砰”的一聲響,待我回過神,人已在地上,電動車摔出去兩三米遠。
我一個激靈清醒了,原來是我悶頭撞在了花壇上,冷不丁地被彈了出去。我拍了拍衣服爬起來,身上僅有一點刺痛,心驚肉跳,慶幸只撞了自己沒有其他人,來不及平復心情,收拾收拾散在地上的箱嘜,趕著扶起車,查看花壇。
車沒事,花壇沒事,箱嘜齊全,就我摔了個地打滾,蹭破了褲子。顧不上心疼褲子,箱嘜送到,我上場幫忙,才趕在6點前結束一切工作。貨柜司機睡熟了,我拍窗叫他,他睡眼惺忪:“啊,終于要裝貨了?”
天色微亮,我回到家。開門時我怒火中燒,心里反復回想剛才撞車時的情形。幸好我摔的位置不錯、幸好我皮夠厚、幸好沒人大半夜在路上走……我想了許多個幸好,去掩蓋我對自身的憤懣——我居然在那個時候,還在想箱嘜會不會出事!我簡直要被自己氣笑,我在心里發誓,無論母親說什么,這個工作我是辭定了!
推門進去,客廳亮著燈,我準備坐到沙發上洗洗膝蓋上的傷口,母親忽然出現,她問我發生了什么。
我照實說完,眼淚突然滑了下來。我不常哭,把母親嚇了一跳。她沉默良久,說:“不行就辭職吧。”
后來她說,那晚我一出門她就驚醒了,一宿都沒睡,坐在客廳里。看見我凍得滿臉通紅,膝蓋破爛,血跡都干了一片,推門而入,她心里想:也就是個工作,不干就算了。
我很快辭職了。老板提出加薪,我說不是錢的事兒。老板鄙夷:“工作不為了錢,還能為什么?”
我當時沒回,心里憋著,現在想也許我該回敬:“在你眼里,員工值幾個錢?”
直到現在,母親還老把“百煉成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掛在嘴上。我已經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我本來就不是鋼,也不會被煉成鋼。我不想,也不愿意。現在,我還在繼續與母親交鋒,爭取著屬于我的自由。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來溫
編輯:吳瑤
題圖:《內衣白領風云》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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