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唐勇,一位95年出生的年輕工人,從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輾轉福建、廣西、廣東的多家工廠。這十幾年,他幾乎是在工廠里“長大成人”。2017年前,他頻繁換工作,理由通常是不順心。隨后他患糖尿病多年的父親上山割豬草時,發了病,摔死了。父親也曾是農民工,他們曾經在同一座城市做過“工友”。
此后他的打工生涯穩定了許多,主要圍繞富士康進進出出。工價高的時候,入職擰螺絲,工價低的時候,提桶跑路。在深圳,在富士康,他們像潮水一樣流過各個工廠,沒有留下痕跡。
唐勇也嘗試過這個時代的新機會:他發短視頻記錄打工生活,但每個月只有1000多塊,只能在深圳住便宜的“掛逼房”(最便宜的日租房)。持續十年打工也沒存下什么錢,在富士康賺到的錢,因為過于勞累,許多工人又會花錢找樂子,把錢重新花給“富士康”。
今年年后,唐勇決定再次提桶跑路。他瞞著家人騎行三個月,在云南見到了一位前工友,對方在家鄉開了家粉面店,盈利為負。兩人見面沒多久,店鋪就倒閉了。
騎行回家后,唐勇受夠了無聊,存款的流失也令人恐慌。他決定回深圳繼續打工,還在猶豫要不要重回富士康。
打工是生存的希望,但這群年輕人像進入死循環:賺錢,躺平,錢花完繼續打工。
而打工本身令人絕望。
文|殷盛琳 編輯|王一然
從富士康提桶跑路
今年過完年,我就不想去富士康打工了,因為新年開工輪到我上夜班,感覺身體快要支撐不住了。我在富士康陸續打工兩年多,沒有體檢過,也不知道身體各項指標有沒有變化,最后選擇跑路是因為最直接的感受。
能在富士康呆得久的,基本都是長白班,如果是白夜班來回倒的,時間長了真的撐不住。人會變得特別疲憊,瘋狂掉頭發,早晨6、7點下班后只想快點回去睡一覺。有產線的男孩子看起來挺清秀,帽子一脫,直接“地中海”了。我這兩年多,發際線也后移了好多。如果在富士康繼續來回顛倒,我可能不到30歲就禿完了。
人在長期經歷夜班的時候真的折磨。車間的燈24小時亮著,在產線上坐著完全看不到外面,也感受不到時間的變化。機器旁邊有個時間表,但低頭做工根本看不到。車間里面都是亮亮堂堂的。
年前最后一次提桶跑路時,我的桶里也沒剩下什么東西。鍋碗瓢盆送的送、丟的丟,被子也直接丟掉,等下次進廠再買,大家都是這樣的。
2月份回到深圳之后,富士康的工價也不是很高,我覺得很迷茫:名義上和家人說的是出來進廠打工掙錢,但確實不想再去擰螺絲。這些年在不同的工廠打工,我差不多攢下了10萬塊,決定瞞著家人躺平一陣子。
我騎著去年夏天花3500買來的山地自行車,決定來一場“說走就走的騎行”。從深圳出發,一路去了海南、廣西、貴州,又回到湖南老家,3月初出發,5月24號回去,一共持續了85天。
在路上,我一般早上6點多出發,騎到中午11點停下,找地方先休息,中午那會兒太陽特別大,下午4、5點鐘再重新出發。大部分的晚上,我把帳篷搭在公共廁所旁邊,里邊有自來水可以用,比較方便。旁邊一個人都沒有,一開始會有點慌,后來習慣了。有次我住在山里的馬路邊,第二天起來收拾的時候才看到,帳篷對面有座墳墓。
因為要省錢,除了吃些便宜的米粉、米線,我自己做飯,用小煤氣罐燒菜,騎車路過當地菜攤或者菜市場的時候買一些。自行車輪子兩邊放了兩個大兜子,裝了很多裝備。鍋碗瓢盆,充電寶,帳篷睡袋,還有補胎之類的一大堆東西。
騎車玩的三個月真的是最自由的時候,你可以掌握自己的時間,累了就停下。騎到云南曲靖的時候,我還去看了之前富士康認識的一個朋友,也是B站up主,“獨行俠二十一”。她從富士康辭職后,回老家開了家粉面店,但也沒有賺到錢,我去的時候,她基本天天在賠錢。我記得呆在她店里的一下午,加上我一共只有三單。其中一個問了下沒吃東西直接走了。
最近她的店已經關門了,她還沒想好接下來做什么。但我感覺比起在富士康的時候,她看起來精神很多,沒有那么疲憊了。
在路上我也遇到很多騎友,大家互相陪著騎行一段,然后再分開。感覺每天都很新鮮,有時候也很狼狽,在廣西貴港時,我把帳篷搭在一個山里的公廁旁邊,半夜三四點,外面狂風暴雨,把帳篷都吹翻了。
后來,我家里人在短視頻平臺上知道了我沒在打工,瞞不住了,就把我喊了回去。當時我已經騎到了貴州,本來還想去西藏,有點遺憾。回家待了兩個多月,我媽不停催我,問我什么時候出去打工,我每次都說不知道。
家里沒什么給年輕人的工作,送外賣我也不喜歡。但在家里躺平,時間久了也很累,一天天啥也不干,很無聊。家里就我一個年輕人,不好意思天天去村里溜達,人家會問“為什么不去打工”。
實在太無聊了,7月底我又回來了深圳,還是得繼續打工。但我不想再進富士康。
流水線上的“工蟻”
在富士康,干活不是很累,就是枯燥。不能帶手機,在產線上從上班干到下班,像流水線上的工蟻。
2020年9月份,剛進富士康的時候,我沒有熟人,被分配去打螺絲,整個產線上最累的活。把(產品)手機放在平面上,拿起懸在上面的起子頭,按照固定位置,把兩顆螺絲打進去,然后放到流水線上,機器會自動流下去。整個過程手臂是懸空的,一天下來肩膀和按鍵的手指頭都是酸的。
剛進去時我感覺根本做不了,螺絲比米粒還小一點。我做得很慢,老拿錯螺絲,就被管理罵,他說再重新教一遍,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后來就習慣了,麻木了。剛進來的人說螺絲很小,我說沒有啊,感覺都差不多。在產線上打螺絲,熟練工會更累,因為產量是固定的,新手打得慢,老手只能多干一些。
車間有幾個籃球場那么大,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坐在里面像機器人一樣。一上班,找到自己的座位,打螺絲就對了,到點下班,回來宿舍洗洗睡覺,一天到晚不需要跟人交流。
富士康整個廠區很大,剛進去我經常走錯路。里面有專門的吸煙區,中午休息時間,很多人都在那里蹲著,一邊吸煙,一邊看手機。其他時間基本都在產線上,下班才出來。每天看情況有短暫的休息,流水線會停下來,你愛休息就趴下睡,不休息就坐在那里。
像我們這種底層打工人,是員一級,再往上,是員二、員三。如果你和線長關系好,說不定能給你升個員二,但打螺絲的很少有這個機會,除非出問題,螺絲打歪了,或者請假找線長簽字,否則基本不會對話。也沒什么機會往上升。
我2017年下半年開始拍短視頻,2019年底才有點起色。自從進了富士康,我視頻的內容差不多都是重復的,因為生活本身在重復,做的事情也一樣。只不過有時候換個地方,身邊的工友換個人而已。以前住在臨時工宿舍的時候,每天都有跑路的,連提的桶的顏色都差不多。
在臨時工宿舍時,房間很窄,說話都聽得到,大家基本都很了解,有說有笑的。但正式工房間比較大,大家互不打擾。我熟悉的人也都陸續跑路了,在富士康交朋友很難,人來人往的,而且有時白班夜班時間點對不上,也沒法聯系。
這兩年多我在富士康反復進出了3次,次數算少的。之前有個湖南老鄉,7進7出,從2010年開始,干一陣跑一陣。他很喜歡打游戲,一下班就去網吧。之前有一次,他下早班的時候跟我說,受不了了,他要下班。等我下班拿到手機,看見他給我發消息,說在網吧里充了1200塊錢,差不多能玩1個月。
以前我也玩游戲,感覺有種精神上的快感,尤其是人在流水線上枯燥的打了一整天工,游戲能給人安慰,但后面覺得越來越沒意思。
那個湖南老鄉還能在里面找到樂子。他下晚班一般進網吧打到凌晨,再回去睡一覺,醒來上班。以前他坐在我對面打螺絲,經常頭一歪就睡著了,每天都很困,沒什么精神。
2010-2023打工循環
湖南老鄉是1993年的,剛出來打工的時候才17歲,到現在基本沒攢下什么錢,每個月掙的錢全交給了網吧。
在富士康打工,基本上一年攢不下什么錢。租個房500多塊,吃飯、買點零食、抽煙喝酒,又得花2000塊,每個月工資也就四五千。因為很累,大家都想給自己找點樂子,就會多花錢,在食堂里點貴點的飯菜或者去KTV、網吧,相當于從富士康掙錢,再花給“富士康”。
我比他小兩歲,也是從2010年開始打工,那年正好初中畢業。我小學讀村小,初中到鎮上讀,初一的時候班里40個人,到畢業的時候只剩下不到30人,有同學提前輟學去打工了。
初中畢業那個暑假,老師來村里找家長,問要不要去讀職業中專。然后他說要帶我們去打工,一問工錢屬于誰的,老師說先交給學校,后面回來再給幾百塊給學生。應該就是所謂的暑假工。我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吃了早飯,就去找老師說我不上了。
初中同學大部分都在各個城市打工,有些女生不讀之后就嫁人了。成績最好的一個,考上了我們那兒最好的中學,大學畢業后好像進了鐵道部,我在QQ空間看到過他發的動態。
從中專溜了后,我在家閑了大半年,去山上挖竹筍,搞了一千來塊錢。后來沒什么出路只能去打工,第一份工就進了黑廠。
當時我16歲都不到,一個同學介紹我過去的,那個工廠在東莞一個鎮子上,做手表零配件加工。我在那里做了將近五年,18歲成年生日也是在那個廠子里。那里自由自在,小廠沒那么多規矩,主要就是用機器在腕表上面打上圖案,一個月1500塊。每天工作11到12個小時。
那時候我爸媽也在附近打工。我爸在一個水廠,做桶裝水的灌裝;我媽媽就做臨時工,在各個廠子里跑。我們在外面租一室一廳,爸媽睡一間,我睡客廳。
那個廠子周六周日不休息,很辛苦,但就是感覺很自由。干完活,我就可以溜達一圈,到處轉轉,一天很快就過去了。跟我同齡的工友有好幾個,我們干完活就去網吧玩游戲。后來我自己買了臺電腦,每天打到凌晨一兩點鐘。
2015年的時候,感覺沒啥前途我就出來了,去廈門我同學那邊搞了一段時間,也是一個電子廠,做燈泡的組裝。做了三個月,我就跑路了,太難熬了。
我回了家鄉湖南,到長沙市里一個工地干雜活,有時候是打混凝土,有時候是搬東西。2017年,我又去廣東一家超市里面晃悠了大半年,做理貨員。
那一年家里出了意外。我爸爸身體本來就不好,有糖尿病,有時候會暈在那里動不了,過會兒才恢復。有次在家里干農活的時候,去割豬草,不小心從山上摔下來,就這么走了。
我在家待了好幾個月,沒心思出來打工,跟著我媽干點零活賺錢。后面還是不得不出來打工,爸爸走了,以后真的全部都靠自己了,我想努力多掙點錢。
搞不到錢是一個煩心的事,很多事就間接做不成。我之前喜歡跑步,想過跑馬拉松,刷短視頻最多的也是關于跑步。但前期要投入時間掙不到錢,我沒有這個成本堆出來。得不斷跑比賽,積累一定的成績,一定的名氣,才能接到贊助,有一定的生活來源。
在廣州紙箱廠打工時,我有段時間拼命練習跑步,最遠一次跑了四十多公里。跑完后全身像骨折一樣,骨頭疼,只想躺在床上,但好了又想跑,很上癮。有時候看他們跑馬拉松,我挺羨慕的。
我買自行車騎行,我媽抱怨我沒把錢攢下買房子,沒法穩定下來,但對我來說,那太遙遠了。
在工廠打工很難碰見合適的女生,車間里產線上基本都是男生,女生會被挑出去,到清閑的辦公室或者收貨、發貨的地方。我也沒有相親的資格。在老家結婚要在縣城有房子,彩禮至少要十萬。縣城房價一平米四五千,像我這樣什么都沒有,人家看不會看你一眼的。
我也不怎么會跟女孩打交道。2020年的時候,疫情防控,我守在村口,碰見一個小學女同學,隔壁村的,就聯系上了。她降了兩級考了個高中,本科畢業在我們縣另一個鎮上教小學。
當時為了去跟她見面,我還在以純網購了一件藍色運動衣,一條灰色褲子,一雙運動鞋,花了500來塊錢。但最后也聊黃了,沒什么話題,感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村子里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不止一個。大家都是在外面打工在外面花,過年開輛車回家,大部分還是貸款或者借錢買的。過完年,村里剩下的基本就是老人了。
這次回來深圳,我暫時不想回富士康,在里面待了那么久,確實覺得無聊。進去那里有什么都一清二楚,沒新鮮感。目前我借住在朋友家里,就是那個經常打游戲的胖哥,他還在富士康堅持打工,在工廠附近租了房子。
我打算先去做搬運工試試,舍得花力氣就行,比較自由。明年我可能會離開深圳,換個環境,雖然換來換去都是打工,但還是要努力讓自己有點盼頭。
(文中視頻均由講述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