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3年8月11日,尼日爾尼亞美,尼日爾保衛祖國國家委員會的支持者聚集在法國空軍基地附近舉行示威。本文圖片 視覺中國
上個月,尼日爾發生政變,由此籠罩在西非的軍事沖突陰云至今仍未散去。8月19日,尼日爾政變領導人奇亞尼與到訪的西非經濟共同體代表團會晤,但雙方未能達成一致。西共體方面拒絕了奇亞尼提出的三年內完成權力過渡的計劃。17日,西共體軍事首長在舉行會議后表示,如果外交斡旋尼日爾政變的努力失敗,西共體將進行軍事干預。
相比于對是否出兵尼日爾存在內部分歧的西共體,奇亞尼可能更擔心法國。一位參與了19日會晤的官員向美聯社特別強調了奇亞尼對法國軍事介入的擔憂。
7月26日尼日爾發生政變后,政變軍人宣布暫時關閉領空與邊境。然而就在轉天,一架法國軍用運輸機在未經過允許的情況下,強行降落在當地的法國軍用機場,引起了政變當局的強烈不滿。
在隨后的一份聲明中,政變當局先是指責法國違反了戒嚴令,并且指責當地負責反恐的法軍單方面釋放恐怖分子囚犯。當局的不滿很快就轉化成了民間的憤怒情緒,自7月27日以來,當地多次出現反法集會,甚至還出現了焚燒法國國旗的情況。政變當局也以此為契機要求法國當局撤出從去年開始駐扎在尼日爾的一支1500人的部隊。
這支軍隊也是法國在西非地區最后的軍事力量。從2021年以來,隨著馬里和布基納法索先后發生政變,新上臺的政府紛紛對法國部署在當地的反恐力量下了逐客令。一番掙扎下,為了能夠繼續在西非找到支點,以便對當地的極端主義分子施加壓力,法國將部隊從馬里撤到鄰國尼日爾。
盡管目前法國政府以軍事政變者缺乏合法性為由拒絕回應撤軍要求,然而這份尚未執行的“逐客令”無疑有可能將法國的軍事力量徹底逐出西非薩赫勒地區。
當地時間2023年3月1日,加蓬利伯維爾,法國總統馬克龍(左)與加蓬總統邦戈舉行雙邊會談。
反法情緒
今年3月,法國總統馬克龍連續訪問非洲四國,試圖進一步鞏固和推動法國與非洲國家之間的關系。不少非洲國家在二戰后的民族解放浪潮中紛紛獨立,但法國作為它們曾經的宗主國,一直對它們保持著特殊的影響力。進入21世紀以來,法國歷任總統試圖逐漸改變這種情況。尤其是憑借“變革”口號贏得大選的馬克龍,更是試圖徹底改變一直以來法國與前殖民地國家之間關系不平等的狀況。
或許是出于討好演講的受眾,在此次出訪過程中在加蓬的一次公開演講中,馬克龍講到:“法屬非洲(Fran?afrique)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只不過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時代的最后一章可能會讓法國如此不堪。
西非薩赫勒地區目前高漲的反法情緒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首先從歷史上,法國在殖民統治時期劣跡斑斑。在其殖民帝國最鼎盛之期,法國的殖民地規模僅次于“日不落帝國”英國。同時,由于法國在19世紀時的經濟結構問題,其對殖民地的定位嚴格限制于原料開采,這也導致了其殖民地的經濟發展受到了嚴重阻礙。盡管法國一直以來試圖對其殖民歷史進行檢討,然而當時法國面對殖民地各種起義的嚴酷鎮壓,無疑是獨立后各個新興民族國家始終無法抹平的傷口。
隨著二戰后法國綜合國力下降,對殖民地的處理方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法國各個政黨之間相互齟齬的議題之一。更不用說在最極端的有關阿爾及利亞的問題上,法國政府與軍方意見相左,差點導致法國自己也發生軍事政變。這也直接導致了戴高樂再次上臺,并且重新制定憲法,成立第五共和國。
作為前宗主國,法國的影響力在其前殖民地獨立后也并未瞬間煙消云散,法國對其前殖民地施加影響的方式包括軍事、外交、內政、經濟以及貨幣。小到在民眾日常使用的西非法郎,再到那些國家的親法政治精英,甚至對外出口的利潤分成,法國在上世紀后半段對前殖民地的控制幾乎是全方位的。
以尼日爾為例,作為世界上鈾礦儲量豐富的國家之一,在2022年,歐盟進口的鈾礦中有25%來自尼日爾。然而,在剛剛獨立后的一段時間內,尼日爾鈾礦開采被法國企業壟斷,且法國還故意壓低出口價格,并通過不平等的協商,只分成給尼日爾9%的利潤。這樣的局面后來有所改觀,但截至目前,法國依舊是尼日爾鈾礦開發最大的投資國。
此外,法國也主動利用其軍事力量對非洲國家施加影響力,以致獲得了“非洲憲兵”的稱號。2012年馬里政府向法國請求軍事援助,以平息該國的伊斯蘭極端組織叛亂,在聯合國安理會授權下,法國開展了“藪貓行動”(Opération Serval),并在行動結束后駐扎在馬里以便繼續反恐。馬里發生政變,并與法國結束反恐合作后,法國將其軍力重新部署到了尼日爾。
當地時間2021年6月9日,尼日爾尼亞美,法國士兵從一架C130貨機上下來。
從現實層面,當前的反法情緒也和政變政府以及媒體宣傳有關。一方面政變當局往往害怕法國利用其駐軍進行軍事干預,從而丟失政權。另一方面,政變當局也將之前的種種混亂推卸給法國和前任政府的勾結,這有利于政變后鞏固合法性獲得民眾支持。
反法趨勢的另一主要推手是俄羅斯。由于俄烏沖突,目前俄羅斯被國際社會空前孤立,這使俄羅斯將目光轉向廣袤的非洲大陸。俄羅斯媒體RT新聞以及衛星通訊社成了反法宣傳的主要執行者。法國駐軍離開后,無論是西非的馬里和布基納法索還是中非共和國都選擇與俄羅斯的雇傭兵組織瓦格納(Wagner)建立合作以補充其正規軍。
戰略真空
當地時間2019年11月10日,在布基納法索北部與馬里和尼日爾邊境的一次行動中,法國士兵監視著一個農村地區。2023年2月19日,法國在布基納法索境內的特遣部隊行動正式結束。
至于尼日爾是否也會選擇瓦格納來維護自身安全則是目前西方國家主要的擔心之一。無論是在西側與其接壤的布基納法索還是馬里,或者是北側與其接壤的利比亞目前都有瓦格納的雇傭兵存在。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日前表示,根據美方情報目前沒有證據表明俄方策劃或者支持了尼日爾的軍事政變,然而無論是因與俄羅斯軍方矛盾而失勢的瓦格納集團,還是目前在戰場上被迫轉入防守的俄羅斯,都有理由也更有動機主動填補法國撤離后形成的真空。
目前非洲國家在俄烏沖突上的模糊表態主要考慮因素是糧食進口以及經濟援助。俄羅斯作為目前世界上主要的糧食出口國,是非洲各國為了解決溫飽問題無法繞開的一環。而擁有先進技術以及豐厚資金的西方也是非洲各國發展過程中重要的投資來源地。在此背景下,俄烏沖突的僵局也延伸到了非洲,使得非洲各國外交策略上舉棋不定。
法國在非洲撤退所形成的空隙也吸引著美國。美國在尼日爾有著其在非洲第二大軍事基地,還部署了約1000名士兵。這些士兵不僅訓練尼日爾軍隊,并且在一定情況下也會以小規模突擊隊的形式主動出擊,參加打擊極端組織的軍事行動。
與法國面臨的情況不同,政變發生后,尼日爾當地尚未爆發反美集會。為了示好,政變者還選擇了曾經在美國受訓且有著“美國朋友”別稱的穆薩·撒魯·巴爾姆(Moussa Salaou Barmou)擔任三軍參謀長。
美國在政變后任命了新的駐尼日爾大使,結束了這一職位長達一年半的空缺。美國副國務卿維多利亞·紐蘭(Victoria Nuland)更是成功與政變當局代表在尼首都尼亞美開展了會談,并對會談成果做出了相對正面的評價。國務卿布林肯更是在8月15日進一步表示,事態“仍有外交余地”,與法國方面堅決支持西非經濟共同體(Communauté économique des états de l'Afrique de l'Ouest, CEDEAO)出兵恢復尼日爾憲政秩序的表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美國國務卿布林肯。
針對美方的舉動,法國一位匿名軍方人士在接受法媒《世界報》(Le Monde)采訪時將其比作是“針對法國的背刺”。但法國手中的牌也的確有限。首先,法國上一次出兵非洲還要追溯到2013年前總統奧朗德任期內的“藪貓行動”,這一行動當時是受馬里政府邀請并獲得安理會授權。而此次法國如果盲目出兵,師出無名,有損其國際形象。另一方面,馬克龍對出兵再次干預非洲的效果也始終持強烈的懷疑態度。作為他雄心勃勃的外交策略的一環,馬克龍更希望可以徹底跳出之前法屬非洲的外交邏輯,構建更加符合法國利益法非關系。
除此之外,法國盲目出兵在軍事層面也有諸多風險。法國的軍事實力固然在尼日爾之上,但相較之前的反恐行動,法國一旦出兵,面臨的對手將會是尼日爾的正規軍,而非之前既缺武器又缺裝備的極端組織。盡管勝利的天平肯定會倒向法國,但代價也一定會比之前更高。
目前法國主要將賭注押在西非共同體的軍事干預上,并已表態將會對可能的軍事干預提供情報以及后勤支持。
盡管法國在非洲地區的影響力逐步下降,不過這興許也意味著法國可以放下歷史包袱,站在新的角度審視自己和非洲在未來的外交關系。
(張鈺韜,巴黎政治學院新聞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