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長安,在詩句中,也在車轍印里

導讀原標題:讀懂長安,在詩句中,也在車轍印里一方面,唐代有名的詩人,幾乎都寫過一首有關“長安”的詩歌——要么在長安寫的,要么,描寫的對...

原標題:讀懂長安,在詩句中,也在車轍印里

一方面,唐代有名的詩人,幾乎都寫過一首有關“長安”的詩歌——要么在長安寫的,要么,描寫的對象就和長安有關;另外一方面,對我們而言,長安總體上卻是陌生的。

為什么?因為我們本不大容易也不應該在唐人的作品中看到“具體”,除非你能把他們寥寥的詩語和現實中的某些東西對應起來。即使像西安往些年所做的,就算把唐詩詞句做成LED燈,掛滿了樹梢,整座城市再也不是盛唐的意境了。即使,今天有了《長安三萬里》,我們也難以從過分鮮明的數字影像中,真正夢回唐朝,因為古代講究的本是“見而不見”(《韓非子·主道》)“非禮勿視”(《論語·顏淵》),底色該是隱而不現的。過去,隔著今天何止三萬里。

唐大明宮數字復原圖

《唐詩與長安》 唐克揚 著 中國三峽出版社

因此,我寫《唐詩與長安》,不是為文本添加一點泛泛的注腳,是把我們以為熟悉的那些唐詩詞句拿出來,試著放到一個城市的歷史實境中去,說明它們能夠產生的基本條件。與此同時,我又試圖說服我的考古、文物的同行們,盡管文獻往往語焉不詳,尤其是被定為“文學”的那一類文本,并不含有太多的事實信息,這些文字配合現境,卻從根本上說明了唐人對于長安的“看法”,兩者缺一不可。

城市的看法和城市同樣重要——因為城市本來就是兩部分組成的,現實的和希望如此的,長安要么“只在馬蹄下”(岑參,《憶長安曲二章寄龐 》),要么就是“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

我們因此也有兩個長安,過去那一個,還有一個是它的發展,包括北京在內的歷代都城,都把自己詮釋為“長安”——是后人對博大之城某種深情的想象。

大明宮遺址公園建設之前,由含元殿遺址出望,遠處也即“天街”

比如,韓愈晚年所寫下的名篇《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很多人都能背誦。換個更感性的角度,韓愈的詩讓我們看見了長安冬春的日子,而且地點確鑿,就怕,即使這樣,你還是讀不出來它有什么特殊之處: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天街”,有人注解為“皇城的街道”或“都城的街道”,也有道理,因為“天子居處”的街道就是“天街”。其實,在長安,“天街”的含義大多數時候是確切的,就是把城市從中一分為二的那條“朱雀大街”,南端到城市的南大門明德門,北端直抵“闕下”,也就是太極宮前舉辦各種政治集會和儀典的承天門,由天門登天的道路,也就是“天門街”,簡稱“天街”,在歷史上赫赫有名。

但是僅僅知道一兩個地名又是不夠直觀的,唐詩中比比皆是的天氣、物候、植物的含義,也好像是語焉不詳的老生常談。除非你是城市建筑專業的,有一些基本的古代城市的知識,才知道詩人大概率在城市的什么地方,又除非你對于古代城市的物質構成有一些了解,你才能理解“天街草色”并非毫無情緒的風景——更重要的,對于和今日城市截然不同的長安的人情世故,你若非感同身受,知道什么是他們一般的期待和默契,什么已經是他們行為舉止的極限,就會刻舟求劍地得到一些完全錯誤的印象。

長安的“天街”早已壓埋在今天的城市下面。即使聽說過它的人,記住的也只是那些驚人的數據——對現代人而言,150—155米是個驚人的數字,相當于50車道!在韓愈、張籍的日常詠和中,浮現了我們最可辨識的城市空間:路。從長安外郭城最南端而入,一條黃塵飛舞的土路把城市一分為二,這條路是如此不同尋常地寬闊——比今天北京的“長安街”還要寬——以至于后世的論者們以為,它未必是一條真正的城市街道,也可能,中古時代為了防御起見,在類似于準軍事聚落的里坊之間設了“隔離地帶”。訪客們,大多從一日之晨開始追逐長安之夢,雖然未必是由城市南邊來,大多都要會聚到這條南北向的道路上,因為走完了這條天門大街,就是朝臣們入宮,得見“天顏”的登天捷徑了。一年一度的大朝會,也在朱雀大街盡頭的承天門進行,門前東西向的大路,今人稱之為承天門橫街,甚至比朱雀街還要寬闊——這種“路”已經不僅僅是通行的意義,算是一種城市廣場,和直達闕前的那條大路,共同構成一個T字形的禮儀空間,具有不可冒犯的神圣性。

路是普通的土路,路況似乎無甚可說,關鍵是路上不知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激發詩人如此的詩興。一般的時候,“壞壁無由見舊題”,文化所依存的本體沒有了,一切也就灰飛煙滅,但是有的時候,文化比它的本體生存得更久遠,只是難免讓人“莫名其妙”了。1917年愛爾蘭詩人葉芝購買了14世紀的古堡,在古堡旁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詩歌,《擬刻于巴利里塔畔石上的銘文》。他自信滿滿地宣告:

“……愿一切再毀之后 此詩猶存。”

確實,長安已逝,現在只剩下詩,一共二十八字。詩歌就像一則少了謎面的謎語,謎底已在詩歌里揭曉,消失的謎面對長安人都是常識,當代的我們卻感困惑。

眼前這條黃土道并不是一條東西路而是南北路(畫面從左至右),可以看到大部分車轍印都是一個方向的,但也有奇怪的“事故”

近代的古城既有謎底又見謎面。如果你見過清末北京城早期的照片,比如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侵略軍的隨軍記者,威尼斯人比托在安定門附近城墻上拍攝的那些,就會發現古都的街道完全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詩意似乎呼之欲出,但又會讓你略感意外。吸引視線的不僅是有特色的建筑物,像雍和宮一類的屋頂,還有現代城市里不大會看到的荒垣蕭樹,沒有任何鋪砌的泥路,沿著城墻根,城內的街景橫七豎八。第一次看到這樣一條百年前真實的城市路,我不禁想起了描寫九世紀長安生活的《李娃傳》,里面有對古代城市的經典描寫:

“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

對于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大都會長安,古代文學所剩下的,也就是這么一點兒帶細節的空間描寫了。到近代,當你難得有巨細無遺的攝影影像,兩相對照,你會發現類似的情節事出有因:我們以為古代城市千篇一律的地方,往往人煙輻輳,生機盎然,并不符合人們對于它的規劃原則刻板的印象。如同《李娃傳》中所寫,越是接近某種預設戒律(城墻/城門)的地方,越呈現出某種需要尋尋覓覓的偶然性,正是攝影圖像才能準確傳達的參差的趣味:照片里,街道歪歪扭扭,沒有一間房屋的門線與另一間持平——這樣,唐傳奇式的古代人物才“循里垣,北轉第七八”兜兜轉轉,才能意外發現有扇門正等著他的樂趣。

城墻正是微微彎曲的,墻根下,并沒有啥建設的道路也崎嶇不平……路上泥澤干涸泛白的部分,看上去像是積雪,露出道道新鮮的車轍——但我們知道,那個季節不至于這么冷,目擊了古代城市最后瞬間的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應該是在1860年10月中的某一天。

類似的,回到小雨中的長安天街,又沒有攝影機的記錄,我們能想象出那一幕畫面,并把那一刻聚焦在如此精確的一個時日嗎?

如椽巨筆落向不起眼的小草,“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該不是窮極無聊。事實上,唐詩中頗有些寫草的名句,除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還有“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李賀,《感諷五首·其三》)。但是韓愈的天街草色,是和長安城中的“煙柳”做顯然的對比的,它所附著的,一定是具體的天氣和情緒:那一年(長慶三年,823年),韓愈是在應付了前往鎮州宣慰當地,處理兵變棘手局面的挑戰,才回到長安的;就在此前不久,他也不過剛剛擺脫一生中最大的困境,也就是令他發出“云橫秦嶺家何在”的悲鳴的,貶謫潮州的那一場災禍——要不然,他很可能就像之前的柳宗元,后來的李德裕一樣,老死在南荒了。

如果我們能想辦法回憶起那些天氣和情緒,遙遙“看見”韓愈那一刻臉上的表情,你一定也能以某種不亞于ChatGPT的智能,制作出栩栩如生的唐代氣象紀實圖畫的。

在如此重要的城市里,初春的“天街”為什么會長草呢?土,畢竟還是土,即使是整個帝國最重要的道路,也并沒有刻意鋪砌過,一切都是接近“原生態”的。砌筑方法,是先去除上層多余之土,然后在夯實的原始路面硬層上,鋪設一層小石子瓦礫,最后,再覆上一層加工過的路土,不算太厚,也不太耐久。“天街”雖寬,也沒有規劃車道,寬度約1.35米至1.40米的車轍印,自動形成了劃分大路的溝溝壑壑。

大雁塔是不多的唐代地面建筑物遺存之一

2015年的某一天,我有幸拜訪了朱雀大街的考古現場。這里最著名的是小雁塔,有些人也造訪過毗鄰的西安歷史博物院。但是我最大的收獲,是看到了剝露出的古代路土表層的車轍印。相對于五公里以上的整體長度,這只是幾米的橫斷面而已,不過清晰可見的印記已含有豐富的信息,足以看到當時交通狀況的一般了。

古代中國的造車技術曾經一度領先世界,秦始皇把“車同軌”和“書同文”并列,可見這些車轍印透露信息的重要性,但是延續到封建時期結束,西方工業革命來臨之前的“道路革命”并沒有發生。不花力氣鋪筑石頭路,負重的車輛就會在路上碾壓出很深的車轍,既破壞了路面,又讓后面的車輛行進更加困難。路土松軟,很難真的“重蹈覆轍”,前一次的車轍往往被后一次碾壓、取代,而且,一次次暴雨,會把路面沖泡為泥淖,導致整座城市的政事和日常都陷于停頓。

為了保證十分重要的人物的出行方便,官家只好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在無比寬闊的大道的一部分上面鋪上白沙,叫做“沙堤”。哪怕一點點解決問題的措施都為長安人所矚目。要人行路時,引入了隔絕車馬和大路的“沙堤”,可免迎風揚塵,或是雨天泥濘,取決于你有多么重要,“沙堤”可以修到你的宅前。沙子都是從長安附近的河灘上千辛萬苦地取來。也正是執掌水道工程舟楫橋梁之政令的張籍,韓愈的好友,在《沙堤行》中寫道:“長安大道沙為堤, 早風無塵雨無泥。”也許,天街上意外的春草起到了類似的作用,效果令人驚喜?

朱雀大街現在留下的這一些雜亂的車轍,可能只是偶然。但是它表達的要比一句無來由的唐詩更加實在,是我們一開始所說的那種“具體”了,也是印證謎底的謎面。尤其,我還看到很稀罕的情況:路上竟然不都是同一個方向的車轍印,偶爾有一條徹底偏離了大路的走向,也許就是那個瞬間,“司機”走了神,也許只是純屬意外……無論如何,這地方絕不是未經觸動的鄉村圩場,但是,它又不是現代人心目中的“馬路”;秩序雖然簡單粗暴,但是并不妨礙時時都有歪七倒八的例外,天工人事這才攪和在一起,構成了一種極富戲劇性的反差:盡管青天般的大道上千車萬馬,那個歷史氣候時期,有溫暖雨水的長安還是自然唱主角的世界,不問尊卑的野草,在濕潤的路土中就會無法無天地生長。

把野草和“煙柳”并舉,晚年的韓愈看來是欣賞這種意外的。一旦洪潦縱橫,人類就得暫時退縮回自己的領地,令官員們行路難上朝都不得不取消的泥澤,在閑居人看來,不過是又回復了長安原初寧靜的風景,星星點點不服管教的綠色,勝過矯揉造作的大路旁的“槐衙”。這可能是詩人歌詠的本意。他身居于城市卻又不安于它的秩序,渴望和自然對話,這一點和現代人別無二致,但是后者卻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真正領會這種詩意中含蓄表達的東西——一個腳不點地的現代人,要從已趨混沌的都會文明的畫面里,努力找出真正的個別和特殊:

城市是圍著八百萬個

(注:紐約一度的人口數)

小宇宙的中心運轉的

在腳下這個靜止之地有它

金色的鐘表,賴以運轉的中心

從忙碌的塵穴中抬下眼吧

你就會看到時間正在星穹下

不停周旋,從而明瞭

你究竟身處何時、何地

柯林斯《紐約大中央火車站》

(Billy Collins《Grand Central》作者譯文)

今天,走出小區門外,我們也許能夠看到同樣的野草,在路縫中,隙地里,至少意識到這不是景觀建筑師的杰作,但是,它們會激起你的愿念,“從忙碌的塵穴中抬下眼”嗎?你更不會覺得自己是多少萬個宇宙中心之一。但是,在已經開始忙碌起來的中古大城市,韓愈所看到的天街上的小草,是城市里倔強的個體生命的一種強烈的暗示,也可能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他的馬車未必能留下不滅的轍痕,但他的詩句做到了。我們需要把兩者聯系在一起,它們就可以互相說明。

(原標題:讀懂長安 在詩句中,也在車轍印里)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唐克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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