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或者不生,對于一部分家庭而言,并非一個簡單的選擇題。
如果不是深陷生育困境中的家庭,很難理解生育對于女性、對于家庭到底意味著什么。當生育困難成為夫妻情感關系中的最大障礙,他們經歷了不孕的恥感、生活的破碎。郭旗和陳莉結婚10年,備孕8年。直到2020年,他們通過輔助生殖技術,生下一對龍鳳胎,持續緊張的婚姻關系才得以緩和。郭旗說:“那段時間對我們夫妻而言就像一場噩夢,太痛苦了。”
2021年,《柳葉刀》的數據顯示,2007—2020年間,我國不孕發病率已從12%升至18%。目前,在國內,人工授精和試管嬰兒等的輔助生殖技術(ART)被認為是治療不孕癥的最有效方法之一,每年約有30萬名試管嬰兒在中國誕生。
一次完整的試管嬰兒流程要經歷檢查、初診、建檔、促排、夜針、取卵、移植、驗孕、看胎。而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現意外,取卵的個數、移植后胚胎的發育、孕期產婦的血糖……誰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事實上,在輔助生殖中心來來往往的人,是中國生育現況的另一種真實圖景。
1.2022 年 5 月11日,蘭州。胚胎培養室中,研究人員正在做“精卵結合”實驗。| 圖源中新社:九美旦增
2.2020 年 10 月11日,重慶。試管嬰兒。| 圖源視覺中國
3.2023 年 1月17 日,安徽阜陽。一名產科護士照顧一名新生兒。| 圖源視覺中國
以前,郭旗認為生育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當他和妻子經歷了取卵、放卵、流產、刮宮術、調理、再次放卵,最終順利生下一兒一女后,他對生育的認知徹底顛覆與重塑。他說,生育對于女性而言,真的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作為男性,選擇生育之前有必要了解這一切。
以下為郭旗的自述。
備孕8年
2012年,我和陳莉結婚。那年我32歲,她28歲,我們都處于最佳的生育年齡。對于要孩子這件事兒,我們一直很積極,我戒煙戒酒、鍛煉身體,她喝中藥調理寒性體質,我們盡量做到規律作息。我一直認為,生育就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情。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最終,我們也走上了被父母、親戚催生的階段。有一次,我家的親戚當著全家人的面,問我們為什么這么久還沒有孩子,是不是誰有問題,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雖然是我在回答,但陳莉的臉色非常不好,我能感受到她的尷尬和委屈。長輩認為這是關心,但對我們而言這些話都非常刺耳。
大醫院、小診所,找老中醫、尋偏方,我們去看過,也都試過,最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我倆就像徘徊在生育“黑洞”的洞口,走不進去,也逃不出來。
很長一段時間,聞著家里彌漫的中藥味兒,我和她的情緒都不太好。每次看著她捏著鼻子咕嘟咕嘟喝中藥,表情痛苦、苦到干嘔,我也很心疼,除了給她遞過一杯水、一塊糖,似乎也沒有特別好的方法。
不孕像埋在我們彼此心里的一個定時炸彈,她變得敏感,我選擇逃避。當要孩子變成了一件有計劃的任務時,夫妻關系變得疏遠且緊張。現在回憶起來,我們也是不顧家人反對,因為相愛才決定結婚。
我以為她非常想要孩子,但她卻說是看到我非常喜歡孩子。她說,我每次在外面看到小孩,眼神里都充滿羨慕。實際上,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我記得沒做試管嬰兒前和第一次流產后,她曾說過,如果自己真的生不了孩子,就離婚。她哭,我也哭。
在備孕的這些年里,我想過實在不行就花錢找,也想過去福利院領養孩子,但從來沒有想過要離婚、要離開她。
我覺得現在的生育討論正在陷入一種錯覺,似乎無論多大年紀,只要存了精子、存了卵子,我們就可以隨取隨用。現實是,生育遠比想象的艱難,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見,可能也會輕飄飄地說一句,先把精子或卵子存起來唄,等想生的時候再生。實際并非如此,生育這件事,年輕人真的需要早早想好、早做準備,不能拖。
嘗試輔助生殖
婚后第6年,我們決定去當地的生殖中心治療不孕不育。
不孕,意味著別人都能做到,而你不行,存在一定程度的“恥感”。因為關聯到性、涉及生殖功能,這在傳統意識中是一個禁忌。據說不孕不育患者平均需要2.7年才能進入輔助生殖機構治療,而我們用了6年。
那年,我38歲了,妻子34歲,我們都步入了生育高齡。
第一次去生殖中心,掛了專家號,站在醫院樓道里,聽著叫號器上叫的名字,我心情很復雜。我看著進進出出的夫妻,突然意識到生育問題其實困擾著這座城市中的很多家庭。
我和陳莉分別開始進行檢查,她需要做宮頸刮片、支原體和衣原體檢測、抗精子抗體、抗子宮內膜抗體等十多項檢查,男性需要做染色體核型分析、B超等檢查,相對少一些。
以前,我也很抗拒聊不孕不育的話題,當在醫院認識了越來越多家庭,我才逐漸“脫敏”。在醫院的樓道、病房、手術室的門口,我們會聊起各自的情況,也記下了各種不孕不育的病癥,比如弱精、卵巢囊腫、子宮內膜鈣化、多囊卵巢綜合征等,會遇到45歲、試管三次失敗的女性,也會認識因為染色體導致不孕的年輕人……在生殖中心,我看到的是一個復雜的生育現狀。
檢查結果顯示,陳莉雙側輸卵管堵塞,我的精子缺乏活力,我們都有問題。
關于生育,此時留給我們夫妻的時間并不多了。醫生說,男性38歲精子活力弱也算正常,女性在34歲做輸卵管手術存在風險,因為女性35歲之后,雌性激素大幅下降,會越來越難有孩子。醫生建議我們嘗試試管嬰兒。
我們都是從農村一步步走到城市,考大學、考研、找工作,一路靠自己留在了城市。如果問生育對于女性、對于家庭意味著什么,我覺得這些和我們從小成長的環境息息相關,長輩們從來沒有當面催我們要孩子,但是,我們私下都被自己的父母試探性詢問過。
妻子的母親的觀念是,一定要有一個孩子,家庭才能穩固,有個男孩子更好。我的父母也迫切希望我們有一個孩子,等我們老了不會太孤獨。老實講,我們很難直接與父母爭論,也不想講述我們備孕中的艱難。但不可否認,我們也期待生命中能有孩子。
2023 年2 月22 日,北京。751火車街區,小朋友推著家長在廣場前行。(圖/ 視覺中國)
當我們從醫院藥房拿到促排卵針,妻子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意外流產
進行取卵手術之前,需要吃排卵的藥物、打促排卵針、定期監測排卵。去醫院是我們的日常生活,通過超聲觀察卵泡發育的情況,當卵泡成熟后,再打破卵針,安排取卵手術。將卵子取出來以后,從小胚胎上取細胞,再在實驗室將卵子和精子人工結合。
取卵時,醫生會將超聲探頭和一根35厘米長的細針探入,在超聲波顯示的指導下,找到卵巢表面凸起的卵泡,將針刺入并吸出卵子。妻子手術時,一共取出了11個卵子。
我只是聽著都覺得害怕,作為男性根本無法做到感同身受,我們無法想象女性一個人躺在手術室里的煎熬與痛苦。看病的過程中,妻子可以為了孩子不打麻藥忍受劇痛,忍受著毫無尊嚴的檢查。她曾經抱怨過,尷尬和羞恥是伴隨整個生育過程的。
2018—2021年,她經歷了兩次懷孕、一次胎停、一次刮宮術。
剛剛確定懷孕時,她特別開心,每天除了一些必須要做的工作,基本躺在床上保胎,每天晚上聽音樂做胎教、看相關的書籍……在第3個月零2天,我們都以為這次穩了。萬萬沒想到,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出血,她當時被嚇壞了,趕到醫院,最后還是沒有保住。
她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悲傷和崩潰的情緒之中……
此時,家里人還不知道她懷孕。一開始,她說有一種說法,說懷孕3個月內不要公開,如果3個月內流產了,就更不用說了。對于第一次失敗我是有心理準備的,在此之前,我和醫生單獨聊過,也知道成功的概率。
在那之后,陳莉非常鄭重地和我談,說我們再試最后一次,如果不成功就離婚,不耽誤我再婚。以前我覺得她很柔弱,而此時的她是多么絕望才提出了離婚,在知道不孕不育的原因之后,她更容易陷入內疚與自責。
再一次懷孕
一年后,醫生將最后兩個胚胎放入妻子體內——盡管被告知這兩個胚胎發育的情況也不好,先放進去試試。我們能做的就是將一切交給時間。相比第一胎,這一次,陳莉的妊娠反應小了很多,她特別喜歡吃肉,但為了孩子每次也只能放一點調料。
懷孕第6個月,我們吵了一架,她問我,賺錢重要,還是孩子重要。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之后便拒絕了所有的外出工作,專心陪她保胎。
懷孕第7個月,有天晚上,她夢見孩子不能動,醒來摸了摸,感受不到胎動。凌晨2點,我們就往醫院里跑,經過各種檢查后,醫生告訴我們孩子各個方面都很正常,她才放心回家。我們比其他家庭更謹小慎微,任何異常反應都會使妻子感到緊張。
孕晚期,因為胎兒偏大,醫生擔心血糖過高影響孩子發育、導致畸形,妻子每天早中晚都要測血糖,自己扎手指取血測,根據血糖數據嚴格控制飲食,她10根手指上都是小針眼。
最后一個月,妻子因為肚子太大,根本無法躺在床上睡覺,都是坐在床上睡覺,后面靠著枕頭。因為身體重,我必須協助她起床、翻身、上廁所、散步……每天晚上,我必須等她睡著了再睡,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看看她,再摸摸肚子查看胎動、聽聽胎心。“
高齡產婦”“最后一次機會”“雙胞胎”“胚胎質量一般”“胎兒可能畸形”,每一個詞都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我們的肩上,尤其是妻子。輔助生殖并非把精子、卵子取出來就行,這一路,心情就像“過山車”,做檢查、做治理、做手術、再檢查、再治療……過程太煎熬了。
2021年9月15日,妻子早上6點多進入產房,8點多進行剖宮產。8點40分,女孩第一個出生,兩分鐘后,男孩第二個出生,妻子無恙,孩子們也健康。當看著孩子們一眨一眨的眼睛,我才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備孕的8年,對我們夫妻而言就像一場噩夢,太痛苦了。
(應受訪者要求,郭旗、陳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