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2018~2022年,歷時四年,約瑟夫·羅特的12部中譯終于出齊了。這樣浩大的出版,是讀者的福音,若非如此,約瑟夫·羅特,這位與穆齊爾、卡夫卡齊名的德語大作家,可能就遺忘在我們的記憶之外。
約瑟夫·羅特(Joseph Roth,1894—1939),一個生活在奧匈帝國的猶太人,他那舊式的安逸歲月因為1914年那場著名的刺殺事件而中斷。1916年,羅特參軍,在離前線不遠的軍報編輯部工作。1918年,奧匈帝國戰敗,羅特回到維也納,為不同報社撰稿維持生計。1925年,羅特就職的《法蘭克福報》派他前往法國南部,這是羅特人生中的一段美好時光。
哈布斯堡王朝解體了,然而,帝國的余暉仍然長久地投映在羅特的心底。從1923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蛛網》開始,“哈布斯堡情結”始終是羅特小說圍繞的主題,1927~1929年是羅特小說創作的第一個高峰期,出版《無盡的逃亡》《右與左》等五部小說,1933~1939年,因為納粹的迫害,羅特流亡國外,在此期間,他創作和出版了《皇帝的胸像》《第1002夜》等十余部小說。
羅特最有名的代表作——《拉德茨基進行曲》,是在1932年德國出版的。這部作品當時就引起了很大轟動,半年內再版五次。書名出自老約翰·施特勞斯的樂曲,包含著特羅塔家族精神生活的秘密。這個家族因為祖父在索爾弗里諾戰役里救了弗蘭茨·約瑟夫而被封為貴族,小說主角是家族的第三代、特羅塔少尉,時間流逝半個多世紀,年輕英挺的弗蘭茨皇帝垂垂老矣,小說通過特羅塔家族三代人的視角去書寫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后時光。
這是一個憂傷的主題,讓人生出茨威格式“昨日的世界”的惋嘆。但是,羅特不像茨威格那么悲觀,那么熱烈,茨威格經歷了“二戰”,在1942年選擇自戕,而羅特逝世于1939年,沒有再次目睹歐洲成為廢墟,羅特心里還抱著一些希望。這個多民族融合的國家雖然四分五裂,而羅特依然以它的傳統文化精神作為指向,他留戀著哈布斯堡的朦朧光暈,試圖以猶太復國主義呼喚帝國的重建。這些思想在《漂泊的猶太人》(1927年)里有鮮明的表達,這部作品是隨筆集,是中譯最后出的一冊,將它列入“羅特小說集”是有必要的,因為它是羅特所有小說的背景,是他的政論綱領,是他對于自己所處時代的一種烏托邦理想。
羅特在文學創作中美化哈布斯堡,并且試圖實踐復興運動,在當時是被詬病的,也是這些年他被冷落的原因之一。可是,時至今天,猶太人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好的解決,那么,羅特式的“幻想”是否有他的合理性呢?更何況,這些“幻想”使用了極具文學性的表達,羅特的作品都很優秀,獨具一格,呈現了德語文學更豐富美麗的氣象與景觀。
本雅明形容羅特的小說“如折扇一般延展”。確實如此。羅特小說的節奏自然流暢,細節描寫十分飽滿。比如,男仆雅克韋斯去世的那段。那個傍晚,風和日麗,金絲雀撲撲地飛著,麻雀嘰嘰喳喳,窗外人們談笑風生,金色的陽光照在橫梁木上,蚊子和金龜子出來活動了,天空是深藍色的,云朵是粉色的,老人把主人的皮靴刷得錚亮,安詳寧靜地離開人世。這段關于景致的細膩描寫,與老人的心境相互呼應,讓我們油然而生莊嚴肅穆的感覺。
羅特的人物有很強的榮譽感,羅特的敘事策略就是用輕盈的嘲謔去消解這些榮譽,又避免讓他們陷于失衡的窘迫中。《拉德茨基進行曲》處處可見:一,祖父發現教科書對“索爾弗里諾英雄”的描述太夸張了,他奔波覲見懇請更正,沒人理會老頭子的背時行為,宣傳口徑需要浪漫美化。二,父親處理卡爾的私情。衛隊長是被“綠”的丈夫,而父親讓衛隊長把發現的信件轉交給卡爾。父親的告誡方式很高明,小酒館的那場對話交鋒,詼諧犀利,既點出了父子之間的緊張與微妙,也隱藏著對青年生活觀的批評。三,“你是索爾弗里諾英雄”的孫子,這是卡爾的信念。他沒有死在英勇的對決中,被槍擊中的那一刻,他的手中握著兩只水桶,正穿越火線為部隊去弄水。子彈呼嘯,而卡爾耳邊響起當年站在窗前聽到的軍樂隊的演奏,與此同時,他所在排的烏克蘭農民為這位即將亡者吟唱:“愿耶穌基督賜福于您!”
羅特就這樣幽默而不失尊重地解構了“英雄”的定義,這里有種堂吉訶德式的筆法,也有著詩意現實主義的變體。羅特眷戀哈布斯堡的榮光,但他不是遁入想象,而是力圖讓所描繪的現實能服從文學的法則和形式結構。羅特沒有著力于刻畫斑駁迷離幻滅的感覺,他的文筆飽含情感,又包涵奇妙的旨趣和諷刺的意味,具有荒誕又真實的悲喜劇色彩,人物在荒唐的處境里依然努力保持著尊嚴,這種精神上的自足與現實的境況分離又妥帖的關系,非常動人,是溢出現實對等物的心理表達。這部小說處處構成隱喻,就算王朝日暮西山,仍有它特別的榮耀。特羅塔家族和奧匈帝國的命運纏繞,處理得精心而不刻意。
《羅特小說集11:齊珀與他的父親》,(奧)約瑟夫·羅特著,漓江出版社2022年12月版,58.00元。
羅特的小說經常采取的方式,就是個人-家族-族群-國家的連鎖效應。新近中譯出版的第11冊《齊珀和他的父親》,就是這種方式的。羅特以齊珀家兩代人的人生經歷,復原了奧匈帝國和平時期的市民生活以及隨之而來因為戰爭而導致的命運改變,小說善意地嘲諷了戰爭爆發前后市民階層對待戰爭態度的改變,也描寫了戰后的浮華世相與媚俗的文化風潮。這部小說結尾,約瑟夫·羅特以“作者致阿諾爾德·齊珀的信”的方式,參與到了小說的內場。羅特寫道:“我嘗試在兩個人身上呈現兩代人的不同與相似之處,以便這種展現能夠不再是關于兩個個體人生的私人報道。”父親是父輩那一代的典型,阿諾爾德既有父親的影子,也是更年輕的一代,而這一代人蒙受了巨大的損失,怎樣理解這代人的處境呢?
小說最后一句:“我們整整一代人錯失的渴望必將永垂不朽,一如其永未得償所愿。”這句話,適用于約瑟夫·羅特這位德語大師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