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之死:晚明政局的囚徒困境》唐元鵬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
熊廷弼,明末“遼東三杰”之一,“有膽知兵”,以嚴明稱,但萬歷、天啟年間因性格剛烈,“好謾罵,不為人下”,招致頗多非議。他一生三入遼東,終為黨爭所陷,其跌宕起伏的官場人生,正是晚明政局的縮影。本書圍繞熊廷弼之死,記錄了熊廷弼最后十七年的人生,以及晚明的邊防形勢和政治爭斗。通過對歷史細節的剖析,書中一改熊廷弼過去相對單一化的傳統形象,以公允持正的目光審視歷史,深挖熊廷弼復雜、搖擺的政治生涯。作者以熊廷弼作為晚明史的小切口,刻畫諸多細節,描摹出晚明眾多歷史人物豐滿的形象,還原了大明危如累卵卻無以自救的遲暮困局。
天啟五年(1625年)八月二十六日,北京西四牌樓附近人山人海。這一天,西市又要殺人了,而且殺的人還是朝廷高官。
囚車遠遠行來,車上坐著一位身材魁梧、面色從容的中年男子。來者就是今日受刑之人——前任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遼東經略熊廷弼。
他的罪名有兩個:一是任職期間丟失廣寧,敗壞遼東戰局;二是待罪之中仍賄賂東林黨,以圖脫死。
熊廷弼被押下囚車,走上斷頭臺,劊子手強壓著昂首挺立的熊廷弼跪下。午時三刻,驗明正身——熊廷弼,字飛百,號芝岡,湖廣江夏人,時年56歲。監斬官在他名字上勾上紅圈,將令牌扔入場中。
一聲“開斬”,劊子手手起刀落,但竟然沒有一刀把脖子砍斷,只能以刀為鋸反復切割,方才把熊廷弼的頭割下,場面慘不忍睹。顯然,劊子手受人指使,要熊廷弼到死還受罪。
隨后,熊廷弼的無頭尸體被棄市,首級被放入木盒之內,快馬傳首九邊,以儆效尤。
此時,距離廣寧失陷已經過去3年,距離熊廷弼首度經略遼東過去了6年,大明與努爾哈赤的遼東戰爭業已進入第7個年頭。
大明帝國經歷了薩爾滸大戰、遼沈失陷、廣寧失守三場大敗,損失兵馬幾十萬,損失錢糧上千萬。遼東的邊境戰爭,正將帝國拖入經濟破產、社會騷動的巨大危機之中,這場危機深入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熊廷弼,是大明朝對抗后金軍的名將,上繼薩爾滸慘敗,后啟袁崇煥。假如熊廷弼不死,他能否力挽狂瀾,逆轉大明在遼東戰爭中的敗局?
遙想天啟元年(1621年),皇帝拜將之時,賜熊廷弼敕書一道、尚方劍一把,副總兵而下(含)允其先斬后奏,除此之外,還賜給熊廷弼大紅麒麟一品官服、纻絲4表里、銀50兩,并賜宴都城外,五府、戎政、部院堂上掌印官陪宴餞行。昔日,恩寵無以復加;今日,下場如此凄慘。
熊廷弼之死,牽扯了天啟皇帝、魏忠賢、葉向高、孫承宗、楊漣、左光斗等人的恩怨情仇,觸發了天啟年間朝堂之中無人能逃的血腥黨爭。那么,在這場最終導致東林黨、閹黨湮滅的重大歷史事件中,熊廷弼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想要回答這一切,必須把時鐘撥回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從熊廷弼升任御史的時刻說起……
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八月初一,大明帝國如同往年一樣,在平靜中度過。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這天晚上,人們在南陽的夜空中看到一顆蒼白的彗星,由西南向西北劃過天際。彗星在那時不是什么好東西,民間通常把它稱為“掃帚星”。
大明的天空出現掃帚星,自然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重視。兵科都給事中宋一韓給萬歷皇帝上了一封奏疏說:我朝200多年,彗星只見過17次,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看它從西南向西北,莫非西北要出事情?
與此同時,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位德國人也看到了這顆彗星,他叫開普勒。但,無論宋一韓還是開普勒都不知道這顆彗星是怎么回事,直到100年后,一位叫哈雷的英國人才發表了論文,推測地球人每隔76年會看到這顆彗星。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三月,彗星“如約而至”,它就是如今大家都知道的哈雷彗星。
宋一韓不是天文學家,他關注的也不是這彗星什么時候出現。古代臣子借著天象說事,是常規操作,而且多數要對朝政說三道四,甚至是要吐槽皇帝的。果然,宋一韓借此事向萬歷皇帝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筐車轱轆話,最后把話題引到了稅監問題上。
他大罵萬歷皇帝派往全國各地的收稅太監,從廣東的李鳳到江西的潘相,從天津的馬堂再到張燁、胡濱之流,說:正是因為這些沒根的小人在地方橫征暴斂、魚肉百姓,才導致了彗星出現,這是上天對皇上您的警示啊。
顯然,從彗星到西北國防,再到稅監問題,這則奏疏沒有邏輯可言。但萬歷皇帝也不生氣,只是把奏疏留中不發,也就是壓在宮里不聞不問——這是過去幾十年里,這位皇帝與各路文官打交道的慣用手段。
在奏疏中,宋一韓提到一個名字——高淮,萬歷派往遼東的收稅太監。請大家記住這個名字,他將在之后的一年,持續攪動大明的朝局。
這個看上去平靜的帝國,實際上暗流洶涌。八月初六,萬歷皇帝批了太仆寺10萬兩銀子以賑濟京城及北直隸災荒;八月十三,他又批示把30萬兩太仆寺的銀子借給戶部,以解邊關餉銀燃眉之急。
一邊災荒,一邊邊關鬧餉,都是讓萬歷非常郁悶的事,偏偏此時太仆寺少卿李思孝又給他送上一封更為鬧心的奏疏,說帝國的錢庫在萬歷爺爺嘉靖、老爹隆慶時還有1000多萬兩的存款,可是這幾十年下來,又是打仗,又是辦皇家婚禮,存款只剩27萬兩銀子。
簡而言之——大明朝沒錢了。
負能量接踵而來。只隔了一天,陜西就發生了地震;接連幾天,帝國各地官員又報告看到了掃帚星。掃帚星久久不愿離開人們的視野,看來災禍不會小。
遇上掃帚星和地震同時出現,自詡胸懷天下的文官們,怎么可能不說道說道。官員們紛紛上疏,在他們眼里,朝政這也不好,那也不是。萬歷皇帝除了把這些硌硬人的奏疏一一留中之外,也別無他法。
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的八月就這么亂哄哄地你方唱罷我方登場,但這個月也并非都是負面新聞。
八月初三,就在宋一韓醞釀著滿腔為民請命的浩然之氣,奮筆疾書的時候,大明吏部和都察院通過了官員考選的榜單,總共有42人將被委以科道言官的重任。
這些人里,有未來官至左都御史、吏部尚書的房壯麗,有做到兩廣總督的何士晉,官至巡撫的也有好幾位。其中還有一位未來將在這個帝國國防大業中舉足輕重的人物——熊廷弼。這一年他不過39歲,剛在工部主事上干滿3年。這3年里,他勤勤懇懇地參與修復三大殿的工程,想必也因此得到了皇帝的賞識。在熊廷弼之后緊接著一個名字——荊養喬。5年之后,熊廷弼與荊養喬將會發生激烈的交鋒。只是此時他們不過是都察院候補官員,正期待著巡按御史這個品級不高,卻又極其重要的職位。
大規模外放御史可能是這個八月唯一的好消息。若干年來,這位腳有殘疾、走路不利索,特別不愛上班的萬歷皇帝終于不再放任官員的空缺。但這些即將出發的八府巡按們,面臨的卻是一個看似平靜無波,實際上暗流涌動的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