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號佳麗要登場了。
一個高挑華麗的身影出現在秀場上。身高169厘米的陳昭秀踩上14厘米的高跟鞋,兩腳繃緊,腳尖朝前,步子邁得極其鄭重。貓步行至秀場的最前端,陳昭秀站定擺出造型,修長手臂撐著禮服碩大的袖口在胸前緩緩打開,姿態雍容。
陳昭秀今年60歲,她參加的瑞馳國際銀發模特大賽是一場“假得很真”的旅游項目。搭建在橫店影視城的秦王宮景區里的菱形舞臺長達數十米,配備了專業的燈光、音響、LED屏幕、導演和評委嘉賓。
最重要的是,這個秀場擁有無比認真的參賽選手——上百位年屆六旬的女性騰出時間苦練走秀,自費準備參賽服裝,花費數千元參加這場更接近游戲的比賽。
你可以叫她們“阿姨”,但她們更愿意被稱呼為“姐姐”。
在上海這座擁有2500萬常住人口的巨型城市里,每4個人中有1個是老年人。
人應該如何優雅地老去?60歲的姐姐們花了很多心思。在告別了年輕時物質資源匱乏、個性壓抑的年代后,獨屬于自我的時刻開始變得格外重要。
難得的機會
秦王宮景區內,四海歸一宮殿門口橫搭起一塊T臺,秀場佳麗們正緊鑼密鼓地準備登場。
盛夏時分,室外秀場的氣溫飆升至35攝氏度,汗水讓換裝變得異常艱難。“你快點幫我把這個衣服脫下來,馬上就要輪到我,快來不及了,還要搞頭飾,快點快點!”后臺充斥著焦急的求助聲。
陳昭秀所在的賽道是星空主題。禮服有兩條毯子般厚重的廣袖,黏在胳膊上。汗水順著她的手臂滴下來,衣服濕噠噠地粘在身上。
看到同伴走進后臺,陳昭秀一把拉住:“快點把手伸進去,幫我拉一下。”衣服被抖了一抖,總算沒耽誤正常邁步,她松了一口氣。
陳昭秀 受訪者供圖
其實,在到達橫店之前,陳昭秀已經提前好幾天做準備。為了能順利參賽,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她在出發前細心安排好了父母這幾天的生活起居,但依然有些手忙腳亂。
“女兒啊,空調好像壞了,開不開了,你快過來看看。”比賽前一天,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前往高鐵站的陳昭秀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她立馬跳上自行車,頂著烈日趕往父母家。原來是母親不小心碰到了遙控器的定時鍵,空調運行了一段時間便自動關閉了,并不是壞了。
“嚇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要修空調的話我肯定趕不上比賽了。”陳昭秀苦笑著說。
陳昭秀簡單叮囑幾句,便馬不停蹄地趕往虹橋火車站,在發車前的最后時刻坐上了高鐵。
“機會難得。”這是參賽姐姐們的共識。
來到橫店的大多數姐姐,都和陳昭秀一樣,需要在安頓好大家庭、小家庭后,才能擠出一小塊時間給自己。絕大部分時間里,她們是女兒、母親、妻子,也是外婆、奶奶。有時候,她們需要像小孩一樣看家長眼色,在需要發揮母職的時刻,主動熄滅自己的愛好。
“這次的活動我真的很想來,但是最近出來玩太多,女婿有意見了。”比賽之前,有姐姐給方圓發來消息。
瑞馳時尚俱樂部的合伙人之一方圓是姐姐們的培訓老師,也是她們口中厲害的年輕人。
相比師生,方圓和姐姐們有時更像家人。她細心照顧每一位阿姨的感受,有姐姐曾跟她說“我自己的小孩對我都沒有這么好過”。方圓覺得很觸動,“之前我也有點擔心搞不定,但她們的熱情讓我覺得這些擔心是多余的。”
方圓的培訓班周四下午2點到4點開課,有人會12點帶著干糧過來,提前練習,上課結束之后再加練。她被這種熱情打動,想幫她們做得更好。
方圓記得,有位姐姐一直很喜歡唱唱跳跳,但爸爸嚴肅保守,年輕時從未實現過自己的夢想。來培訓班面試時,姐姐開心地同方圓講:“現在我爸爸90多歲,終于管不了我,我想干嘛就干嘛。”
在教姐姐們走秀之前,方圓是職業模特秀場的導演,相比于以前的工作,她更喜歡現在的感覺。對于職業模特,走秀就是一份工作,但姐姐們是純粹的熱愛。
“有時候我加班到8點,關燈準備走的時候,還能看到有人還在教室里努力練習。”方圓說,“那時候你就會覺得,帶著這幫姐姐們走秀,可比帶職業模特有勁多了。”
除了自己開的培訓班,方圓也是老年大學模特隊的老師。老年大學的課程更接近公益性質,因此異常火爆,每學期選課,常常是“9點開放報名,9點02分名額滿了”。
截至2022年12月31日,上海的老年學校共計289所。社區街道更多,龐大的老年文娛體量下,絕大多數都會有老年模特隊的存在。
2019年,百姓網舉辦上海花樣時尚大賽,共招募到120支老年模特隊伍,實際存在數更多,全上海大概有三四百支,群體數量能達到三四萬。
不過,相對古板的站姿隊形、花哨的服裝,幾乎是所有傳統模特隊展示中老年風采的方式。這不是姐姐們最想要的舞臺。
為此,方圓特地為比賽設計了“one by one”(指一個接一個出場)的走秀方式。雖然費時費力,但是阿姨所向往的——不需要搶C位,不用做陪襯,不用搞配合,一個人獨享整個舞臺。
“儂過來看秀。”來橫店參加比賽前,姐姐們熱情地邀請著家人、閨蜜來觀摩,有個姐姐自己掏錢帶了6個親友過來。
姐姐們正在排練。 李楚悅 攝
六十歲的改變
賽程過半,禮服展示環節緊跟在馬面裙秀后面,換裝時間不到20分鐘,天氣原因讓本不富足的時間變得更緊張。
發型已經做好,但需要換下來的衣服領口特別小,氣溫又熱得衣服緊貼在身上脫不下來。阿姨們瞬間沒了主意。
陳昭秀馬上決定去前臺要剪刀,“剪掉這個衣服!”工作人員無法提供剪刀,她又立刻讓排在她后面的阿姨去樓下超市買把剪刀。為了確保在有限的時間里換裝成功,她決定犧牲穿在身上的衣服。
“換裝時兩兩幫助,先戴頭套,再戴首飾,最后互相穿衣服”,這是陳昭秀同時安排的另一件事。事后想起,她覺得當時的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職場,雷厲風行地布置起任務。
“我還是有用的嘛,能把這些安排得井井有條。”陳昭秀笑起來。作為曾經職場上的干將,她以前經常在短時間內統籌安排工作,并應對現場的突發情況。
姐姐們在后臺梳妝。 李楚悅 攝
“我是1963年屬兔子的。”退休前陳昭秀自己經營一家廣告公司,前兩年,她發現自己的大腿上長了個脂肪瘤,迅速擴大。在醫院動完手術后,醫生告訴她,左腿外側的神經受損,“有人能恢復,有人不能”。
陳昭秀決定把公司停下,全力投入到自己的康復訓練中。家附近剛好有所老年大學,陳昭秀去報了個模特培訓班,但因為疫情的緣故,線下的課程沒參加幾次轉為線上,她每天在家對著手機賣力地練習,樂此不疲。
小時候,陳昭秀被父母送到體校鍛煉,短跑、壘球、高爾夫,“運動一直很好。”更年期時,因為長期伏案工作,沒時間運動,她的腰背、頸椎、膝蓋活動都不再自如。“整個身體都在走下坡路,心情也是最糟的。”
工作曾經給她帶來成就感,但退休了之后回歸平淡的日常生活,缺少實現自我價值的途徑,她有些悵然若失。
疫情之后,她立刻找到培訓機構報名了線下課程。“也就半年時間吧,我覺得自己變化很大。”
退休之后, 換一種活法,是許多姐姐們的共同目標。
“新上海人”張衛平在上海生活了30年,年輕時是外企里的干練的女白領,“從small potato(小人物)一點點做起,退休前做到了HR manger(人力資源經理)”。
“那個時候就是職業裝比較多,也會打扮,但不太會有特別個性化的裝束。”張衛平說,外企工作節奏快,每天像打仗一樣,沒法靜下心慢慢想這些。
2020年,張衛平剛剛退休。她報名參加了一期走秀培訓班,每周一次,每次練習2個小時,從此上癮。
秀場上的另一位姐姐李麗曾是高校的教務教師,前幾十年一直為家庭輾轉于各個城市,跟隨老公的步調去過德國,也在國內城市南京、上海生活過。提及人生的前半程,她覺得自己活得很“機械”,循規蹈矩,打扮樸素,從不張揚。
退休后走上秀場,是李麗第一次“為自己而活”。她像小女生一樣從頭學習化妝,大膽嘗試顏色艷麗的服裝。
方圓的模特培訓班里,還有位姐姐30年前就在深圳當上了上市公司的董秘,年薪50萬元。30多歲時,她回到上海結婚,之后兒子在哪上學,她就在哪附近工作,再也沒有過完整的職場生活。現在,老公是世界五百強的高管,兒子在美國名企工作。
“聽起來是個人人羨慕的完美家庭。”方圓說,“但這背后是一個女人二三十年不被看到的需求,她需要一個自己的舞臺。”
被隱去的除了對家庭一如往常的付出,還有藏在內心的“年少時的不可得”。
來橫店參賽的選手中,有位姐姐曾經有過職業模特隊的經歷,但在當時,職業模特的工作因為“不夠穩定”被放棄。“如果一直走下去,說不定就成了第二個馬艷麗、第二個陳娟紅呢?”方圓覺得惋惜。
姐姐們在后臺等待上場。 李楚悅 攝
家庭與個人的平衡
極具節奏感的背景音樂下,姐姐們身著華服魚貫而出。至少在這幾分鐘里,她們可以忘記自己是誰的女兒、誰的母親、誰的妻子,不在乎曾是哪所學校的老師、哪個公司的職員、哪條產線上的女工。
而大多數時候,姐姐們必須像彈簧一樣松松緊緊地平衡家庭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對子女的擔心總是不能被輕易放下。即使有阿姨幫忙帶孫輩,也總是不放心,要搭把手,“有時候感覺像自己生了個二胎”。
每周四上午,在長寧區老年大學的模特課程到12點下課,起初陳昭秀每次都要請半個小時假,11點半就提前離開。
后來每逢上課的日子,陳昭秀就很早起床,燒好父母的午飯再去上課。“我安排好了家里的所有事情,上課的時候就能安心一點”。有時候缺了課、有些動作不太會,她會主動發微信請教老師,自己再加強練習。“平時很忙,但我又想做好走秀這件事,就肯定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陳昭秀記得,有一次她報名了上海時裝周的一個走秀,設計師給了一件很漂亮的白色衣服,但最終因為身材不合適換了另一件。這件事給她帶來觸動。
她開始注重提升形象,不斷地練習步伐、減肥,希望站立時“有一個很好的曲線”。
為了盡可能完美地展示自我,模特隊的訓練并不輕松,但姐姐們樂意為之付出時間與汗水。
“抬腳、收腳、跟掌肩,蹬出去是一個步子。”說起訓練,陳昭秀記得每一步應該注意的要點,下了課之后,她有時候會自己細細揣摩。胯要抬起來,臀大肌要用力,腿要伸直,腳跟落地時重心也要跟著移上去,腳腕也還要用力。站姿要五點一線,從側面看,肩、耳朵、胯、膝蓋、腳要在一條直線上。膝蓋不要繃得太直,屁股不能翹得很高,走路要提胯走。
每次上完課,陳昭秀腳的前掌都會在第二天早上準時腫起來,胯也會疼,需要貼膏藥恢復才能不耽誤下一次的訓練。比賽結束,模特團的阿姨們走起路來都一瘸一拐,“很多后腳跟皮都磨掉呦”,陳昭秀感慨道。
她并不覺得辛苦。“平時很多時候我都需要為別人著想,只有在秀場上,我只需要關注我自己。”陳昭秀覺得,走秀讓自己有機會展現自己優雅的氣質,散發光芒。她享受那種被關注、被欣賞的愉悅感,覺得幸福。
為了實現自己這些新的夢想,張衛平也不計代價。她每周需要往返4小時倒4班地鐵去上舞蹈課。學了模特走秀之后,她花3萬元買了兩件純手工縫制、刺繡的旗袍,光等待旗袍的完工就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屬于自己的時刻
“這場比賽,更像是60歲時邀請20歲時愛而不得的自己參加一場盛宴,姐姐們是在釋放長久以來壓抑的自我。”方圓說,即使接受過良好教育、人到中年事業有成,但她們年輕時經歷過資源匱乏的時期,那時候追求美是一件不被接受的事情。
長久以來,大家對中老年女性取悅自我的印象刻板又負面。方圓說:“你可以在景區石頭、大堂浮雕甚至酒店長椅看到姐姐拍照打卡的身影。”她們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燙著夸張的大泡面卷,手拿絲巾在景點迎風拍照,在廣場旁若無人地跳舞。但姐姐們追求美麗、展示自我的需求不應被忽視。
當時間資源與物質條件都不再成為限制,姐姐們決定按自己的心意規劃自己退休后的日子。
比賽現場。(受訪者供圖)
以前,陳昭秀出門的交通工具就是開車,現在為了有更多的運動量,她開始步行、乘地鐵,甚至買了輛自行車。
漸漸地,她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我的人站直了,腦供血好了,頭疼就沒有了,腰疼也好些了。”她不再依靠止疼片,走路變得輕松,身姿挺拔起來。
她覺得自己重新掌控了身體,心態也不一樣了。“走秀就像一個加油站,讓我有勇氣和能量可以繼續面對枯燥的日常生活”。
“我的臉上雖然有皺紋,但我不允許我的心上也有皺紋。”陳昭秀說,她不希望自己的形象是一個只會做家務,在家不修邊幅,整天唉聲嘆氣的怨婦。“我堅持要來走秀,因為在秀場上我是美麗又精致的,這才是真正的我。雖然我的工作不做了,但這就像我在職場上的延續,完成之后的喜悅感和價值感是一樣的。”
張衛平在培訓班里結識了新朋友,也有了許多新的夢想,學彈琴、學舞蹈,還想學畫畫。
兒子結婚后,張衛平搬到臨港的酒店式公寓里居住,成功應聘上航海博物館的義務講解員,每個月都要參加志愿服務。
頒獎典禮。(受訪者供圖)
秀場之外,李麗也開始重新做自己。她穿芭比粉色的T恤,白色的板鞋,把頭發梳成長長的辮子,充滿活力。
“連身高都變了”,比賽選手之一李麗笑稱,“原來1米68,現在1米71。從前我老覺得個子高是負擔,有些自卑。走秀之后唯恐自己太矮了,就老要往上拔。人也變得外向自信許多。”
聊起天來,她笑意盈盈,語調上揚,“以前學校里還沒退休的同事們都好羨慕,哇,看你現在像變了一個人,搞得我們都想退休了。”
橫店的模特大賽還沒完全結束,拿到冠軍獎杯的李麗就匆匆離開了。在上海,她參加的合唱隊將要演出,她得趕緊回去加入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