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歲的“沙漠之狐”,與沙漠“告別”

導讀原標題:72歲的“沙漠之狐”,與沙漠“告別”“他會在每處遺址上取點沙子裝進瓶子帶回來,說自己過世以后就讓家人把這些沙子鋪在自己身下”...

原標題:72歲的“沙漠之狐”,與沙漠“告別”

“他會在每處遺址上取點沙子裝進瓶子帶回來,說自己過世以后就讓家人把這些沙子鋪在自己身下”。攝制組用鏡頭記錄了伊弟利斯每次裝沙的過程,并且猜想他這樣做的意義。也許就像當年發掘小河墓地,揭開小河公主棺木的時候,伊弟利斯發現它只有蓋板沒有底,她是直接躺在沙地上的,在他看來,人來自于什么地方,最后就要回歸于什么地方,這是小河人群的信仰,也是他的信仰。

全文8968字,閱讀約需16分鐘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長伊弟利斯。《由此進入》攝制組供圖

新京報記者 劉旻 編輯 胡杰 校對 劉越

每年從大年初三開始的那些天,伊弟利斯·阿不都熱蘇勒都會在塔克拉瑪干的沙子里度過,那里全是寸草不生的沙丘、雅丹地貌和紛紛揚揚的沙塵,沿著未知的干旱河床,或許還有未知的古代人類居址散落在其中。

1951年出生的伊弟利斯是烏魯木齊市人,他的沙漠生活開始于1979年,此后的43年多里,作為老三屆知青、考古隊員、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文物保護志愿者,他無數次僅靠自己的眼睛、耳朵和雙腿穿行于墳墓般的曠野,寥無人煙的荒漠,以至于千百年來一直居住在沙漠腹地的達里雅布依人稱他為“沙漠之狐”。

在媒體報道中,伊弟利斯是中外學者中進入新疆羅布泊地區及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次數最多的人,參與、主持過新疆尼雅、樓蘭、小河墓地及克里雅河流域等重大考古發掘和研究工作,完成5萬多字的學術論文《新疆細石器遺存》。尤其是小河墓地的發掘成果震驚了整個世界,被評為“2004年中國十大考古發現”。

退休后,伊弟利斯依然堅持每年進出大漠深處,追尋小河人群居住的地方。正如他的同行所說的那樣:如果熱愛,一輩子也不夠。

今年3月,72歲的伊弟利斯帶領烏魯木齊的文物志愿者又一次走進塔克拉瑪干,并配合拍攝一部關于他個人考古經歷的紀錄片《由此進入》,這部紀錄片將記錄下伊弟利斯重返考古現場時的講述,他的智慧、以及他對沙漠的無限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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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形消瘦、笑起來皺紋堆在臉上的伊弟利斯看上去威嚴又優雅,這種威嚴并非出于人高馬大,他的狹長臉上長著精靈般的一對尖耳,下顎肌肉線條分明,下巴則像靴尖。

1970年,19歲的伊弟利斯在地處南疆鄯善的農村插隊。因為“扛麻袋時間短還能掙到最高的工分”,夏天他就負責送糧食——半蹲在地上,抓住麻袋兩個角讓麻袋順著小腿往上走,然后再用力往頭后一甩,100公斤一麻袋的糧食就穩穩當當地到了肩膀上。

之后又打了半年鐵,18磅的榔頭,伊弟利斯和鐵匠師傅兩人一天要打20匹馬的馬掌,“一開始滿手都是血泡,師傅就讓我把手放在鐵砧上磨,直到磨出老繭”。

兩年后,因為身體好,伊弟利斯被分配到自治區博物館考古隊從事田野發掘工作,開始了他的考古生涯。1973年伊弟利斯參加了阿斯塔那古墓群的發掘。公社駐地距離墓葬群6公里,每天要靠兩條腿“擺渡”,午飯是兩個巴掌大的白高粱饃,條件不比在鄯善的農村好,但當發掘出的干尸、文物等被放進了博物館讓更多的人看到時,伊弟利斯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興奮。

1977年,已經在西北大學考古專業畢業的伊弟利斯進入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隨考古隊進入塔克拉瑪干以東的羅布泊,參加舉世聞名的羅布泊地區古墓溝墓地等的發掘。此后十年里,他先后8次作為負責人之一帶隊深入羅布泊進行考古調查,3次深入尼雅遺址進行發掘前的調查工作。

“古墓溝就是后來的太陽墓葬,太陽墓葬是由大量樹木建造的,一組組用七層胡楊木樁圍成的同心圓圈。木徑粗達三十余厘米。整座墓地遠遠望去,就如一輪古老滄桑的太陽,鑲嵌在戈壁荒原上。”

伊弟利斯回憶,那時候條件非常差,風沙吹得眼睛睜不開,白天穿短袖,晚上緊裹著大衣和被子依然難抵酷寒。吃的只有饅頭咸菜,最緊張的是水,上下工后,最多放一盆水公用,大家洗臉時只夠洗兩只眼睛。到后來只能每天給一缸子水刷個牙,更多的水要用來保證飲食。“全靠毅力和信念,我們干了一個多月,發掘了40多座墓”。

“沙漠之狐”是世代居住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南緣,克里雅河流域的達里雅布依駝工給伊弟利斯起的名字,一是形容他走得快,二是說他的方向感強。

塔克拉瑪干沙漠環境極其惡劣,被稱為“死亡之海”,伊弟利斯帶隊有條鐵律,就是除了他,不允許任何人單獨出營地,靠著這條禁令,他帶隊進出沙漠近百次從未出過問題。

▲《由此進入》劇組拍到的尼雅佛塔。《由此進入》攝制組供圖

從營地走出去,伊弟利斯不會按原路返回,而是記住環境地貌的特征,畫個弧線繞回來。對于自己為何要單獨行動,伊弟利斯表現得輕描淡寫, “我出去大家會放心,因為不管遇到什么樣的沙塵暴,‘老漢’都會回來的”。

讓人印象最深的那次是2004年12月24日,同屬羅布泊地區的小河墓地的發掘即將結束,考古隊需要采購裝箱起運文物的物資,伊弟利斯帶了四五個人兩輛車完成采購后,中午離開公路進入小河區域,剛走了10公里,巨大的沙塵暴就席卷而來。

浩瀚的沙海變得昏天黑地,什么都看不見,而近處沙丘上的車轍也被刮得一點不剩。伊弟利斯只好憑著記憶和經驗辨別方向,他步行找路,車輛再跟上。徹底天黑后,司機們陷入絕望,不敢走了。但伊弟利斯想到營地的隊員在等,要求繼續前行。

晚上11點,當伊弟利斯帶著大伙連滾帶爬地出現在營地時,營地的隊員們早已點上燈輪流在紅柳包上等候了很久,在隊員們眼里,伊弟利斯等人是這樣一副模樣:毛孔和皺紋里填滿了沙礫,雙眼被風沙打得通紅,淚水凝結著大塊沙土堆積在臉頰上,連睫毛上都粘著沙子。有的隊員抱著伊弟利斯就哭了,說“老漢”真不容易,這么大的沙塵暴又這么冷,還是回來了。

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伊弟利斯的回答是,靠經驗。塔克拉瑪干是風沙地貌的博物館,沙丘的形態初看起來好像到處都是一個樣,很單調。但是,只要仔細考察,沙漠由于風、水分、植被等條件的不同,沙丘形態是十分復雜多樣的,而且有驚人的規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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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參與勘探挖掘了數不清的古跡和墓葬,但最讓伊弟利斯醉心的還是對“小河墓地”的發掘和研究。

“每年的大年初二或初三我都在小河過”,伊弟利斯說。

小河墓地位于羅布泊下游河谷附近的荒漠之中。1910-1911年間由羅布獵人奧爾德克首次發現,1934年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對墓地進行過調查和發掘。從此,小河墓地名揚海內外,但此后一直到20世紀末的60多年間,小河墓地湮沒在漫漫黃沙中,再無任何后繼者能抵達,直至2000年小河墓地又重回人們的視野。

2002年12月底,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決定對小河墓地進行調查和發掘工作,12月28日考古隊行至距小河墓地直線距離16.5公里時,被連綿起伏的沙壟阻擋,沙漠車無法行進。伊弟利斯率一支小分隊率先徒步尋找遺址。

▲今年3月,伊弟利斯參與《由此進入》紀錄片拍攝時的場景。《由此進入》攝制組供圖

這是一個由五人組成的小分隊,背負了一周的給養,給養很簡單,一天兩瓶礦泉水,兩個馕,再加上睡袋和考古工具,每個人的負重將近60斤。天氣非常寒冷,礦泉水都凍成了冰,五個人在途中最多喝上兩口水,啃兩口干馕,就繼續前進。

當時只有個大概的方向,沒有太準確的GPS點,伊弟利斯回憶,他對大家說,“一定要進去,如果進不去,找不到小河,我回去就辭職,不好意思再干這個了。大家說,你辭職,我們也辭職”。

隊伍休息的時候,伊弟利斯按慣例會一個人走出去調查,“不能坐車,線索就是沙地上的一個銅錢、一個琉璃珠、一個石核,坐在車上啥也發現不了。”其實,他連駱駝也很少騎,他要盡可能地縮短視線與地面的距離,所以只能是徒步探索點滴的歷史線索。

這次,他先發現了一件約26厘米長的玉斧,后來又找到一些零星的陶片。此后,在5公里外,大家發現了更多的陶器、銅鏡的殘片還有箭頭。伊弟利斯認為這些都是很重要的線索,預示著周圍會出現墓葬或者人類居住的地方。

“28日下午5點40分左右,大家已經走到極限了,我想找個高的地方看看,就站上一個小的紅柳包,視線由東向南一點一點看,我看到了小河墓地,它非常獨特,周圍全是沙漠,它就像一個饅頭上面插了很多筷子一樣,其實是沙丘上有一片干枯的胡楊林,它當時距離我們大概還有3.5公里”。

第二天也就是29日早上,小分隊到達小河墓地,墓地位于無名小河東4公里處的一個橢圓形沙山上。“我們當時太激動了,說終于找到小河墓地了,而且和貝格曼60多年前拍的一張照片和所述基本是一致的——小山的表面,特別是在山坡上,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彎曲的厚木板,不論走到哪里,腳下都會絆到久經歲月摧蝕的人骨、被肢解了的木乃伊和厚毛織物碎片”。

▲《由此進入》紀錄片拍攝時的場景。《由此進入》攝制組供圖

“羅布泊地區每年3月進入風季, 50公斤裝水的桶,20個綁到一塊大風都能刮走。我們3月到9月中旬這段時間不能工作,因為刮風、沙塵暴,什么都看不見,根本沒辦法照相、測量、繪圖,因此我們干到3月,就只能外撤,10月份再進來。留下兩個人看守,再留一個衛星電話和一兩個月的食物和水。他們先是住地窩子,后來住房車,每一兩個月換一次人”,伊弟利斯說。

在多次進出的兩年多里,考古隊共發掘了167座古墓,另有已經被盜擾的190座墓,合起來小河墓地不過2500平方米的面積,至少疊壓了五層共360多座古墓,每座墓葬前類似船槳的立木,包括極度夸張的大槳形,或類似芭蕉扇形,都被涂成紅色,“看來這座‘死神的立柱殿堂’曾籠罩在一片耀眼的紅色之中”,伊弟利斯說,通過考古發現也證實了,小河墓地沙丘并非自然沙丘,而是經過長時間連續建構墓葬,人為形成的。

談及發掘墓葬及出土文物,伊弟利斯說,舉世聞名的“小河公主”其實就是一個普通人,但因為她距離現在3500年了還那么美麗,揭開棺木的那一刻把大家驚艷到了,當時不知道誰喊了聲“小河公主”,在大家心目中她就被定格成“公主”了,其實從身份上來講,她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她的埋葬方式、隨葬品都跟普通人一樣。

但對考古人來說,感受上古考古的魅力不止于此,小河墓葬蘊含了遠古羅布泊居民物質、精神文化的眾多信息,時至今日,這個文化面貌獨特的青銅時期文化還有很多謎沒有解開。對其深入研究,將有助于西域以及中亞古代文明的探索。

這些謎里最讓伊弟利斯困惑的是小河棺木均用牛皮覆蓋,有的懸掛著牛頭,有的隨葬有牛頭,他曾經在貝格曼書中提到的已經坍塌的“內壁涂成紅色的‘木屋’里清理出100多個牛頭還有若干牛皮,牛的各部位在古墓里應用得相當廣泛,包括發掘出的法器上還有一些羽毛涂著膠,都是用牛骨頭和獸皮熬成的膠。有這么大量的牛,可以推測小河墓地曾經水草豐美。

小河墓地遺址為五層,上層一到三層有3500年歷史,四到五層有4000年歷史,有500年的時差,總得有個居住區,居住區又得有生活區和垃圾區,吃剩下的牛骨頭常年堆積,肯定得形成一個垃圾堆積層。

那些胡楊砍伐后做的立柱、棺木搬到這個地方來也并不容易,所以小河人的居住區應該就在距墓地三四公里的范圍內,棺木都有榫卯結構了,居住的房屋結構也應該是成一定規模的,“但墓地附近方圓四五平方公里的地方,我全都做過調查,仍然沒有絲毫的發現”,伊弟利斯說。

只有墓葬卻沒有生活區,有裝飾銅片卻沒有金屬工具出土,就沒辦法進行考古學比較研究,更無法通過聚落遺址的內部結合外部關系的研究,來完整地揭示出“小河文化”的歷史面貌,甚至復原古代社會。

顛覆常識和認知或許正是科學的魅力所在,在小河墓地挖掘結束近二十年時間里,國內多家科研單位跟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開展多領域合作:對出土紡織品的加工工藝和保存狀況;出土銅片所反映的冶金技術以及草簍所含殘留物的分析;從殘存乳制品里發現牛奶發酵的方式;利用最新的古基因組技術,研究小河人群的源流;以及小河墓地人類骨骼考古學研究等,都有了最新進展。

而伊弟利斯也沒有閑下來,2014年退休至今的十年里,他每年都要重返小河,和年輕的文物保護志愿者們一起,在沙海里搜尋小河人群生活場景的新發現。

他認為,小河文化不是孤立的文化,相反它是曾經存在于塔里木盆地古老文明的代表,是羅布荒原上的中西文明交融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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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昆侖山的崇山峻嶺之下,有許多河流沿山而下,大多數河流不久就會被沙漠吞噬,但有兩條河在這些短小的沙漠河里可以稱為“大河”,它們是克里雅河與和田河,一路并轡而行,最終劈開沙漠,形成了一個“幾”字。

“幾”字外是大片高大的復合型沙垅,“幾”字內,是人類的生命家園。但是,沙漠也會報復性地沖進“幾”字里,在兩條大河的河道上盤踞,于是這里的若干古代城址最終歸于了沉寂。

1991年到1993年,伊弟利斯曾應法國科研中心中亞考古研究所邀請,赴法進行了兩年多的 “史前考古”研修,其間還與法方研究所合作,就新疆和田地區克里雅河流域古代遺址的興廢,探索人類活動與環境變化的關系為課題,推進政府間考古合作項目。

1993年起,“中法克里雅河聯合考古”對位于克里雅河尾閭的喀拉墩遺址作了前期調查,1994年對一個古代民居兩個佛寺進行了正式發掘。伊弟利斯記得,這個民居有冬天用的房子,也有夏天用的房子,有馬廄和回廊,回廊下有一張木床,旁邊是口大缸,附近還有溝渠,就像現在的人們喜歡坐在葡萄架下的木床上一樣,于田縣大河沿鄉達里雅布依人的居住方式就和漢晉時期一模一樣。

▲《由此進入》劇組在篝火邊的暢談。《由此進入》攝制組供圖

兩個經典的“回”字形佛寺里被發現有壁畫,考古隊員們將橘紅、紅、黑色的泥壁殘片簡單拼接后,一張佛的臉出現了,他是佛初到中國時的樣子——犍陀羅式,高而窄的額頭,鼻子一直與額頭相接,緊密卷曲的頭發,穿著通肩的袈裟,交腳坐在白色蓮座上。

在完成這個重要發掘后,伊弟利斯立即組織了一個中法合作的小分隊,沿克里雅河河道向北進發。第四天時,他們發現了遠處有一堵黑墻,走到跟前一看竟然是一個完整的古代的城。這天是1994年的10月24日。

這是西漢初期距今已有2000年歷史的“圓沙古城”,它的形狀酷似一個大桃子,在聯合考古隊對它進行正式發掘時,發現城內有大大小小的馬鞍形石磨盤、數量眾多的用于儲存糧食的窖倉,還有寬1米的古渠遺存,證明了這里的灌溉農業曾經有相當大的規模。

伊弟利斯說,“圓沙人幾乎所有的生產、生活用品都取自胡楊:筑城墻,做城門,造房子、墓葬;木桶、木碗、木梳;取暖、做飯,冶煉等等,但是現在這里已經看不到一棵哪怕就是死了的胡楊”。

克里雅河在古代就像現在的和田河一樣,從南到北貫穿沙漠,再匯入沙漠北緣的塔里木河。但克里雅河現在消失的地方距北邊的塔里木河已有二百多公里,其間是一望無垠的黃沙。

河流在一步步向后退縮,人類也在漸漸從沙漠腹地向外遷移。

沿克里雅河繼續北上,1995年,伊弟利斯在“圓沙古城”東北方向又發現了一處青銅時代晚期的居址遺存,雖然只有兩間房子,但歷經3000年,還保存有屋頂,院墻里到處散落著青銅短劍、箭頭,考古隊給它命名為“青銅時代居址”,并做了一個剖面取了點樣,其余留待日后正式發掘。

此時,伊弟利斯的腦海里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古代文明,已經形成了一條新的歷史脈絡:從丹丹烏里克遺址、喀拉墩遺址、圓沙古城、青銅時代居址等產生的時代序列來看,沿著克里雅河往北,是一個從細石器文化向青銅器時代、西漢初期、漢晉和唐代演變的過程。他還認為,從和田地區的于田縣向阿克蘇地區的庫車縣沙雅,應當有一條由南向北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古通道。

北方墓地的發現似乎又一次為他的想法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2008年1月,于田縣大河沿鄉一位農民偶然發現了一處墓葬遺址,很多墓穴已被盜掘,四周亂扔著不少遺物。

當年3月22日,伊弟利斯帶著考古隊趕到當地,一片低矮的沙丘上,涂著紅色的象征男根和女陰的立木,密密地矗立在沙丘中,強烈的沙漠風暴和烈日已經將它們的頂部劈開了花,牛皮包裹的泥棺已被破壞,周圍散落著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的棺板,還有一些成人、嬰兒的干尸、氈帽、皮靴、粗毛布,草編簍等。由于搶救性發掘需要上報國家文物局批準,考古隊將被盜掘的墓葬進行了回填和整理。

這處墓地與小河墓地極為相似,北方墓地總面積1500平方米,小河墓地2500平方米,兩處墓地相距600公里。伊弟利斯說,“我們對小河墓地做了多年的研究,它的墓葬形制是世界獨一無二的,而北方墓地的每一處遺跡,都能感覺到小河墓地的影子,但很可能分處在兩個不同時代”。

伊弟利斯認為,北方墓地距今大約有3500年到4000年,從墓葬特征來看,北方墓地與小河墓地有相同的文化背景,甚至透出文化傳承與種族遷徙的信息,也許小河墓地的主人,是從克里雅河綠洲逐漸向羅布泊地區遷徙的,并在那里形成了一支更為顯赫的族群。

離開北方墓地前,考古隊又到遺址區5公里外的地方,試圖尋找到當年的居民住房、枯胡楊或者其他,結果,與小河墓地一樣,他們失望了,只發現了一些散落的陶器、石器、銅刀、石磨盤等。

“我們又繼續向東走,近百條干河床堅硬無比,縱橫交錯在沙漠腹地,大片枯胡楊林一眼望不到邊,走了3天才走出來,那些枯胡楊最粗的直徑有1.5米,越往東南方向走,枯胡楊變得越來越小,也許,當年這些胡楊正在生長期,克里雅河卻漸漸干涸了”,加上密布的河床和采集到的陶片、石器、石磨盤,伊弟利斯分析,這里曾具備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當考古隊走到尼雅遺址的北部遺址區時,還發現了古代人類曾活動的遺跡,木架結構的房屋和散落的陶片,銅刀等,這里距離克里雅河北方墓地161公里。2008年4月5日,伊弟利斯和考古隊員們走上輪臺和民豐之間的沙漠時,最大的感受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曾是一個綠洲接一個綠洲,水草豐盛,流水湯湯,不同時期的很多人類都在這里依水而居,大漠交通縱橫,而塔克拉瑪干南北間通道要早于東西間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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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考慮到已經72歲的伊弟利斯“進一次沙漠會少一次”,烏市的一些文物保護志愿者決定自籌資金,請來專業攝制組,為伊弟利斯拍一部紀錄片,把伊弟利斯和他在塔克拉瑪干發掘過的太陽墓葬、小河墓地、圓沙古城、北方墓地等遺址用影像記錄下來,并為這次拍攝過程起名“由此進入”。

這次的重點目標是于田縣大河沿鄉以北、克里雅河尾閭上的喀拉墩遺址、圓沙古城、北方墓地、青銅居址,它們像是項鏈上的珠子,向沙漠縱深處排列。

車隊一旦躍進沙海里,就像船一樣飄蕩。前方,一條銀灰色的弧線破沙而出,將瀑布般的沙子和塵土撒得到處都是。N39,一條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東西直線距離最短的路線,橫亙著數不清的高大沙丘,這也是伊弟利斯第一次穿越這條線路。

在深入塔克拉瑪干腹地的20天里,白天,因為車隊行走只有方向沒有坐標,伊弟利斯坐頭車負責大地形判斷。在攝制組的鏡頭里,頭車不斷從45度傾角的沙丘上俯沖下來,用保險杠將沙子拱開,伊弟利斯也需要不斷下車辨識路徑。

而有幾天的夜晚伊弟利斯不睡帳篷,他喜歡睡在篝火邊,沙漠正籠罩在黎明前的靜謐之下,抬眼就是天空,漫天星辰就像丟在青黑之水上的珠片面紗,月亮正透過朦朧的沙塵朝外張望,那是他的天地。

攝制組導演說,伊弟利斯身上總有著一種想發現的沖動。

▲《由此進入》劇組挖沙開路。《由此進入》攝制組供圖

在沙漠里什么意外都有可能遇見。給養供不上的時候、考察線路出現偏差的時候,伊弟利斯喝過鐵銹水、吃過牙膏,他的胃因此出現嚴重問題,經常痛得他冒冷汗,止痛方法是就把開水灌進礦泉水瓶子里緊緊擠在胃部以緩解疼痛。這樣的工作注定他無法儲備脂肪,甚至回到家后一段時間都吃不下飯,“有時候好不容易養胖五六公斤,進一趟沙漠就全消耗完了”。

“我每次進去前都說這是最后一次”, 但是每過一段時間,又會重返沙漠考古現場,因為“只要有新的發現,身體的疼痛就一起都忘了,因為苦中有樂”,伊弟利斯說。

除了樂趣,也有遺憾和痛心。

伊弟利斯回憶,2008年,考古隊在克里雅河北方墓地發現三四十座完整的與小河墓地葬式相同的墓葬,2009年,因為要做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他再次前往北方墓地,“到了一看我快哭了,真是傷心了,不到一年時間這些墓葬全沒有了。”

而1995年發現的青銅時代居址也未能留存,伊弟利斯說,2018年,他再次回到那處古人居址作補充考察,“走到位置了,我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兩間房,我仔細來回走著觀察,最后發現原來是整個被推掉了,連一根木頭都沒剩。3000年前的房子,我們都沒發掘,還沒做研究”。

伊弟利斯說,克里雅河北方墓地遭受的破壞讓他和考古隊員心痛不已,但他們很難對古代遺址進行全面的保護管理。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的區域廣闊空曠,自然環境十分惡劣,盜墓賊猖狂,使得古代遺址面臨著隨時被破壞的被動處境。保護最艱難的還有小河墓地,自2005年發掘結束后直到前兩年,基本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有些搞特種旅游的把車直接開進墓地里,人來得太多,麻扎成了巴扎,礦泉水瓶、酒瓶、罐頭盒,亂七八糟的垃圾扔得到處都是”。

“烏魯木齊的文物保護志愿者們對絲綢之路、對塔克拉瑪干文物古跡的內涵、文化非常感興趣,他們提供車,我們都是AA制,我會在現場給他們講解這些遺址的發現、發掘和保護的過程,同時帶領大家把垃圾都撿出來,用最大號的尿素袋子裝車上運走。我是個嚴厲的人,要求我們的人一個煙頭都不能扔,見到一次罰款50元”。

幾位跟著伊弟利斯多次去過小河的志愿者馬玉山、于宙、云俊、王鋒告訴記者:我們過去都是瞎玩,不知道這些遺跡里還有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歷史,那么多的考古人員的情懷在里面。在伊弟利斯身上,我們能看到他的經歷、他的本事,還有那種內斂的公正的氣度,他人很和藹但又不會與人過分親近,所以大家都會聽他的,都很遵守規則。

在親眼看到開上那些古老遺跡的車轍,了解了考古隊發掘和保護的不易,《由此進入》的志愿者們明白了伊弟利斯不斷地尋找小河文化人群痕跡的深沉求索之心,并且開始重新看待個體生命的意義。

“他會在每處遺址上取點沙子裝進瓶子帶回來,說自己過世以后就讓家人把這些沙子鋪在自己身下”。攝制組用鏡頭記錄了伊弟利斯每次裝沙的過程,并且猜想他這樣做的意義。也許就像當年發掘小河墓地,揭開小河公主棺木的時候,伊弟利斯發現它只有蓋板沒有底,她是直接躺在沙地上的,在他看來,人來自于什么地方,最后就要回歸于什么地方,這是小河人群的信仰,也是他的信仰。

值班編輯 李加減 康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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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內容首發自新京報公號“剝洋蔥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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