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土敘地震發生一個多月后,在敘利亞籌集募捐的華人尹椿(化名)發現距離最初的目標越來越遠——募捐一批移動廁所給安置點的敘利亞人阻礙重重。
事情要從2月14日說起,當時在國內志愿者和敘利亞華人自發組織的線上募捐群里,尹椿留下了一段背景嘈雜的語音:“和當地政府的人商量下來,現在最緊張的是洗澡和上廁所的地方……”
很快,群里有人追問“需要的是什么樣的移動廁所,那里能安裝太陽能熱水器嗎?”還有人發來了幾千元一個的移動廁所和淋浴間裝置圖片。尹椿立即回道:“不用這么豪華,只要那種簡易的房子,淋浴和如廁一體……”
敘利亞震后的一個多月里,關于“災后的敘利亞人究竟最需要的是什么”,尹椿所在的這個募捐群里,每隔幾天就會開展一次激烈的爭論。
這種艱難,并不僅限于尹椿這個民間捐贈團隊。2月中旬,敘利亞駐華大使館就在中國多個城市發起募捐倡議。雖然物資籌集速度很快,運輸推進卻不輕松。直到3月22日,中國政府和社會各界捐贈的30個集裝箱物資才正式通過海運發往敘利亞,預計4月到達敘利亞拉塔基亞港。
2023年2月6日,土耳其南部和敘利亞西部和北部的兩場大地震。對于敘利亞這個經歷了戰亂、單邊制裁等多重摧毀的國家,如今又疊加了自然災害的重創。面對復雜的國內外形勢,國際救援如何克服信息干擾,有效抵達敘利亞,成為了擺在每個救援隊面前的最現實問題。
國際救援的困境和破局嘗試,在震后的敘利亞不斷上演著。
藍豹救援隊在搬運救災物資。 華明攝
震后一周,安置點不需要食物和衣服了?
2月中旬,尹椿和朋友以及紅星月會工作人員一行10人4輛貨車,前往阿勒頗、拉塔基亞災區。他們的車隊滿載著在首都大馬士革籌集的物資,其中大部分是御寒衣物、速食罐頭和干糧。
在震中附近的拉塔基亞一所學校安置點,安置點工作人員向尹椿他們表示謝意時,也無奈地說:“現在有源源不斷的東西送過來,這里已經不需要食物和衣物了,要捐就捐實際點的。”
“那缺什么?”尹椿追問安置點的工作人員。
“缺的是上廁所和淋浴的地方。”工作人員介紹,這個安置點能容納50多個家庭200多人。學校原有的廁所無法滿足災民們的使用需求,也沒有淋浴設備,大家只能拿著臉盆接水擦拭身體,長此以往可能引起傳染病。
同時,對方提出了另一個需求:許多安置點還缺發電和照明設備,敘利亞災后安置點大多設在學校和體育場館,按照慣例晚上會停止供電。戰后敘利亞的電力資源本就緊缺,每天通電時間不超過4小時,無法應對安置點災民的用電需求。
眼前的一切,和尹椿在幾百公里外的大馬士革得到的訊息大相徑庭。在本地媒體和社交網絡上,尹椿看到的是地震后成群流離失所的人坐在臺階上,災民們排著隊領取救濟糧……但他看到的真實畫面卻是,安置點門口一輛輛滿載著賑濟用品、排著隊進入的貨車,車身上貼著各個公益機構和救援隊標識,安置點的工作人員正在忙著卸貨;在安置點外,很多當地人的房屋被地震震壞了,但并不是無家可歸,他們白天三五成群坐在家外的大街旁,神色平靜,晚上回家中睡覺。
他又回想起了去災區的一路上,政府開設的數量眾多的食品供給站還開著,這意味著政府給民眾的日常主食供給沒有斷。尹椿來敘利亞經商將近4年,還和一位當地姑娘結婚生子,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但這次他和朋友們還是誤判了救災需求。
震后敘利亞的房屋。 華明攝
同一時間,身在敘利亞災區的中國藍豹救援隊南京籍隊員、信息組負責人華明也聽到了當地救災點的人對“救災的食物、衣物太多”的抱怨,但他對這種表態存疑。
“從我們走訪的情況看,災區還是缺食物和衣物,當地人受宗教和民族文化的影響,對衣食要求特別,如果境外捐來的物資不符合要求,他們無法使用,或許他們這樣表達是想避免浪費。”華明認為,敘利亞災區缺的是合適的生活物資。
2月11日,經歷33小時飛行,藍豹救援隊抵達大馬士革。在當地安保力量的陪同下,藍豹隊員繼續轉車6小時,到達敘利亞西部的拉塔基亞震區。隊伍達到當地后分為兩個分隊,5人的現場生命救援小組和7個人的救災物資籌集小組。“我們到現場的時候,已經錯過了生命救援的最佳時間,往災區運送物資這件事卻變得更加緊迫。”馳援敘利亞的中國藍豹救援隊總指揮尤劍鋒說。
藍豹救援隊在給敘利亞災民發放物資。 華明攝
在中國少數幾個救援隊艱難深入敘利亞時,敘利亞駐華大使館同步在上海、廣州等4個城市發起了對敘利亞地震受災地的募捐動員。
在位于上海青浦區的捐贈點,負責人董董(化名)回憶,第一天衣物捐贈的數目就達到了清單的需求,1000㎡的倉庫很快被陸續捐來的衣物、被子、食品填滿。
作為常年和敘利亞工廠保持合作的國內經銷商,地震后,董董第一時間給在阿勒頗的五六家精油皂生產伙伴打去電話,“這些工廠主有的居所被地震破壞,在氣溫零下的戶外,躺在公園的長椅上瑟瑟發抖,有的還在尋找失聯的親人和員工。”
敘利亞駐華使館新聞處負責人Fadi Wassouf在2月底接受上觀新聞記者采訪時回應:“我們非常感謝中國的大力支持;這種有力的支持和慷慨的援助令人感動。中國政府宣布提供援助的計劃, 與中國紅十字會和國家國際發展合作署合作,已派出3架滿載急需物資的飛機。我們也收到了來自中國各地公民大量的金錢和實物捐助。”
賑濟之困
聽到安置點工作人員真實物資訴求后,尹椿一行人迅速承擔起安裝電路和照明設備的任務。這些照明設備價格不貴,幾百元人民幣就滿足一層樓的用電需求。幾天后,他們采購來17個電瓶,1700米長的電線、200個燈條和開關。這些設備可以滿足9所學校改建的安置點的日常用電需求,總計花費2600美金,屬于“花小錢,辦大事”。
尹椿的志愿者團隊給安置點安上了燈泡。 受訪者供圖
但移動廁所的采購,尹椿不敢承諾,采購一批移動廁所涉及跨國運輸,剩余的募捐款難以覆蓋。如果從中國采購,通過海運運輸,8000多美金的運費基本等于這批移動廁所的貨值。最理想的是國內生產廠商承擔這筆運費,但這也意味著對廠家來說,生意變成了捐贈。尹椿試著聯系了幾家生產移動廁所的企業,都沒得到回應。
他和朋友們也設想過更符合流程的捐贈方式,比如敘利亞政府部門曾經和他們溝通,可以將中國國內的捐贈直接打到政府賬號,標明捐贈用途,再由政府部門統一采購災區需要的物資,但他們并沒有采納這個建議。出于對捐贈人更負責的考慮,尹椿和伙們伴認為,自行采買需要的物資速度更快。
尹椿他們獲得第一筆捐贈后,公布了采購賬目,卻有人質疑:怎么同樣的貨款,每天在敘利亞買到的食品重量相差那么多?
長期生活在敘利亞的人就會明白,這是敘利亞的常態。近年來,敘利亞貨幣持續貶值,物價上漲飛快。尹椿每次去市場進貨,都要帶著幾大麻袋現金,他來敘利亞的幾年間,豬肉從1公斤1美金漲到了三四美金。匯率的變化更是以小時計算:上午還能買到1斤雞腿的錢,下午可能只買的到半斤多了。
“采集這些物資并不難,最難的是把國內大家的捐款籌集起來,迅速兌換成可以用的敘利亞鎊。”敘利亞的銀行不提供直接兌換人民幣的服務,需要先將人民幣兌換成美元,再換成敘利亞鎊。這個周期動輒十來天,尹椿等不及,去黑市兌換了好幾次敘利亞鎊。“許多救災中的惡劣因素是敘利亞國內本就存在的障礙,并不是像很多最近關注敘利亞的人想得那樣,是地震災后形成的。”尹椿說。
文化的不同也會帶來誤解。在拉塔基亞發放物資時,救援隊遇到的第一個難點是對政府物資需求清單的解讀,清單類目看似簡單,理解起來卻和中國國內產品大相徑庭。“比如當地人吃的面條,是一種硬質的專門面條,不是我們所說的白面;再比如冬衣原本以為羽絨服是國際通用,但因為當地的宗教信仰,都有絕對的禁忌和講究。”華明描述。
在這里,讓他們困惑的還有對“救急不救窮”這個援助標準的判定。華明發現,當地百姓常見的餐桌食品是橄欖油拌雜糧,以及主食配各種果醬,希望得到相關食品的捐助,但這些在國內的捐贈者看來已經超過“主食”范疇,屬于改善型食物。
2月持續到3月的救援,尹椿團隊和藍豹救援隊幾次成功的賑濟,幾乎都是集中募捐資金后,在敘利亞境內組織采買,很難依靠跨國運輸解決問題。這次受災嚴重的敘利亞西部和北部的一些地帶,仍處于反政府武裝的控制。國際救援力量和物資的抵達,也因當地與敘利亞政府的對峙,變得格外艱難。
此前,土敘邊境線上的過境點巴布哈瓦是唯一得到批準可跨境進入敘利亞西部和北部的陸路通道,在地震后一度因受損而暫時中斷,直到震后的第四天2月9日才重新開放。直到2月13日,敘利亞政府才同意向聯合國另外開放土敘邊境的兩個陸路口岸通道,以便運送人道援助物資。
在南京工作的Sakran是敘利亞阿勒頗人,震后他也曾考慮通過大使館捐贈,“由于對敘利亞的制裁,通過大使館的捐款需要得到外交部和國際社會的批準才能獲得轉賬批準。”Sakran決定通過從事中敘貿易的商人,將善款寄回國內,他希望捐贈能更快到災民手中。
上海的志愿者在打包從各地寄來捐往敘利亞的物資。 楊書源 攝
在發起募捐時,敘利亞駐華大使館為了避免大家盲目捐贈,也對捐贈物資做了清單式的引導,如醫療設備、帳篷、毛毯、發電機、濾水器、活動房屋和其他有助于減輕流離失所者痛苦的物資。
但這樣的引導,并不能讓大家對災區需要什么物資完全清晰。在上海的捐贈倉庫里,幾十名志愿者在倉庫里將包裹拆開,重新分類打包,再剔除一小部分實在不合適的捐贈品。
初瑋(化名)是向敘利亞捐贈物資的民間志愿者團隊的組織者,2月21日她所在的志愿隊將246條睡袋、1000條毛毯送到了位于青浦區的敘利亞進口館。
“我們給敘利亞和土耳其都捐贈了。土耳其是奶瓶和尿不濕,敘利亞是毛毯和睡袋。”她們本想為敘利亞捐贈電熱毯,但從新聞里得知,當地電力損毀嚴重,轉而捐贈睡袋和毛毯。此外,志愿者團隊還購置了一批太陽能充電手電筒。
敘利亞駐華大使館在上海的物資捐贈點。 楊書源 攝
平衡災區需求與供給
尹椿感覺這次捐贈似乎僵持住了——災區真正需要的,造價太高;原本捐贈計劃中的項目,不是災區急需。他努力尋找著賑濟災區供需平衡的突破口。
做了生活物資和照明設備兩次捐贈后,原本19萬元人民幣的募捐款還剩下當地華人企業捐贈的5萬多元。籌劃后續捐贈行動時,尹椿選擇了一家備受當地人信任的慈善機構作為合作伙伴。雙方溝通下來的共識,是給拉塔基亞幾個災民集中安置點建造臨時廚房,尹椿團隊負責廚房搭建,當地政府出人給災民做飯。但一周后又出現變數,經過重新評估,移動廚房一個月的運營費用需要30萬元,當地也沒有充足的人力支持。
團隊再退一步,把剩下的捐款給3所學校的150名學生買了電視機、投影儀、平板電腦和桌椅板凳,又為這些學校每個教室配備凈水器。
這次他們為學生所做的事,總算和震后對敘利亞青少年的援助計劃對上了號——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中東和北非地區負責人阿黛爾·霍多爾(Adele Khodr)在震后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因為地震后供水系統收到很大影響,僅在敘利亞西部城市哈馬,就有70個供水系統水箱因地震而受損,基金會需要對水箱進行修復。
藍豹救援隊向敘利亞災民發放的折合人民幣150元的物資包。華明供圖
因為文化差異帶來的前車之鑒,藍豹隊員在籌集物資時也改進了做法。隊員們堅持當地采買的原則,甚至連當地人常使用的品牌也會詢問清楚。既然當地的基礎食物標準和中國差異很大,華明他們決定從每份物資的總價值上來設計捐贈標準,以150元人民幣為標準,采購標準化的糧食包,其中包括橄欖油、面、果醬等。發放御寒物資時,救援隊也盡量選擇毛毯這類通用的物件,避免采購來的衣物和當地著裝標準有沖突。在回國前,藍豹救援隊已經為當地災民發放了60多萬元人民幣的生活物資。
原本藍豹救援隊想要在敘利亞賑災期間駐留更久,但是災后的敘利亞境內,安全因素變得很不穩定。帶隊在震區的第九天,領隊尤劍鋒收到了撤退令——敘利亞霍姆斯省極端組織襲擊事件造成53人死亡。隊伍撤回大馬士革當天,他們住所兩公里外也發生了導彈襲擊。
藍豹救援隊離開敘利亞震區時,決定把從國內籌集300多套專業的消防服留給當地。因為他們在前期救援中發現,“當地救援力量幾乎處在半原始狀態……”在當地一個消防站,藍豹隊員看到兩名本地消防員執行滅火任務回來,一名消防員穿著運動鞋、雨衣、雨靴,另一名消防員穿著一套兵服,他們甚至沒有救火專用的手套和頭盔。
敘利亞災民在接受中國救援隊的救濟。華明攝
在大部隊回國以后,藍豹救援隊的大部分救災項目都需要留在當地的兩位志愿者完成。志愿者走訪了敘利亞災區七八家綜合性的大醫院,發現每個醫院都缺少醫療手術器械,許多規定一次性使用的醫療器械在重復使用。國內的伙伴想辦法籌集了一批便攜式的彩超機、X光機和基礎醫療器械,還聯系上一家愿意免費運輸的國際海運公司,準備海運送往敘利亞。
“敘利亞經歷了十多年戰亂,不要說震后,即使是平時,需要的救濟物資也是難以滿足人們需求的。”華明說。既然救濟不過來,藍豹救援隊傾向于在災區“授人以漁”——給當地人捐贈救援工具和方法,激發他們重建家園的內生動力。
災難的“副產品”
直到現在,尹椿也很難評價這次民間賑災行動的成敗。“前期有一些誤判,但我們還是把能做的做了。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將近300人的援助敘利亞群里,大家開始用行動關注敘利亞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尹椿說。
他還記得,最初提出建移動廁所時,群里甚至有人提問“敘利亞家庭原本的居住條件是不是有獨立的衛生間?”
“都是一家一個衛生間。”尹椿回答。這樣的提問讓尹椿有些無力感——長期的戰亂,讓外界對敘利亞的了解因為想象形成了隔閡。
“想要幫助敘利亞擺脫困境,最好的辦法未必是在緊急時期捐款捐物。即使投放海量物資到敘利亞,對那里陷于深度貧困的人來說也是杯水車薪。購買敘利亞的商品、和敘利亞人多一些商貿合作,這都是支援他們的方式。”董董發現這次地震災害后,來她這里咨詢和敘利亞貿易的人多了不少,這也算是這場災難中少有讓人欣慰的“副產品”。
藍豹救援隊在給敘利亞災民發放物資。 華明攝
整個二月,董董向敘利亞災區的供應商下了貨款數十倍于平時的訂單,她把幾十萬元的貨款一次性打給了工廠。許多當地工廠主會坦率地告知,目前還沒有恢復生產,存貨可能備貨不足,建議少預訂一些或者給她一些貨期延長的價格優惠,但董董堅持按照原價下了訂單。
“生命旅程風雨彩虹”志愿團隊在上海籌集的捐往敘利亞災區的物資。王倩 攝
她很清楚,這或許是當地人比較容易接受的受助形式。5年前,董董第一次去敘利亞,那次她發現當地的老百姓自尊心很強,“雖然生活困難,但他們的文化從來不是乞討型的。沒錢了,寧愿在街邊做小生意,賣給你一支筆、一包餐巾紙,從中賺取少的差價,也不愿意接受別人的施舍。”
“究竟什么樣的幫助才是這個國家的人們需要的?”回到國內后,華明翻看在敘利亞災區拍下的廢墟中面帶笑容的人們,依舊在思考。在敘利亞走訪災民家庭時,他看到在已經滿目瘡痍的城區里,許多當地人仍然住在墻體已有開裂、隨時都有倒塌風險的樓房里。
華明入戶時,也試過告知潛在風險、勸居民離開危房,但收效甚微,甚至會遭到反感,這些飽經戰亂的人對生命的感受力和他有著根本的區別。受到宗教教義的影響,在很多當地人眼中,困難就是對他們人生的考驗。華明第一次感覺到,在跨種族文化的人道主義援助中,首先要做到的是尊重和理解。
華明至今仍記得,他走到災區一位居所有安全隱患的獨居老人家中,那位老人生活如常,他向華明描述:“我們生活在戰爭里,已經習慣了死亡,但還可以撐下去,我半輩子都生活在敘利亞北部,每天都有新的想法……”
“生命旅程風雨彩虹”志愿團隊在整理捐往敘利亞的物資。王倩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