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蛟河紅葉谷。 (IC photo/圖)
年紀越大就越懷念故鄉,而當初我又是那么強烈而迫切地想與它告別。其實,只有離開故鄉的人,才有故鄉。一生廝守在故鄉的人,便只有居住地,而沒有故鄉。故鄉是對離開故鄉的人而言的。
我不知道哪里算是自己真正的故鄉。父母屬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闖關東的一代,我便出生在黑龍江鐵力一個叫田升的地方,田升是一個火車站的名字,母親的舅舅在車站里當工人。我剛出生,母親便得重病,父母又投靠在吉林樺甸鄉下務農的叔叔一家。生在田升,但對田升,我一點記憶都沒有,那里只能算是我的出生地,算不得故鄉。在樺甸居住了三年,全家又來到吉林省的蛟河煤礦。據說人的記憶是三歲以后才有的,對樺甸我依然沒有記憶,那里自然也算不上故鄉。
我所有的記憶,都是從吉林省長白山下的蛟河煤礦開始的。我在那里上了小學,上了中學,在蛟河縣的一個叫南荒地的村子里下鄉,后來又到蛟河煤礦下盤井當采煤工人,直到1978年考大學離開家鄉。
本來蛟河煤礦應當是我的故鄉,可是本世紀初蛟河煤礦資源枯竭,礦山解散了,人們四處謀生,煙火散盡,礦區漸漸荒涼。一次我出差路過蛟河,一個人去了奶子山下的舊礦區。曾經繁榮的十里礦山,殘磚斷瓦,一派狼藉,四處廢墟。我的小學,我的中學,還有我下過的礦井,住過的紅磚房,一切有記憶的地方,一切喜怒哀樂,都埋葬在茫茫的廢墟瓦礫之中了。沒有生機,沒有喧鬧,天高地遠,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只有遠處奶子山下一兩處炊煙裊裊飄動,在夕陽晚風里,好像訴說著某種心事。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這還是我熟悉的故鄉嗎?故鄉啊,你怎么連一點讓我記憶的地方都不留下?
其實,蛟河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地方。紅葉谷是蛟河的旅游勝地,一到秋天,漫山遍野如火如炬的楓葉,染紅了山山嶺嶺。楓葉如旗,召喚著四面八方的游客前來觀賞。記得有一次在北京與幾位朋友去香山看紅葉,同行的友人大呼小叫,一驚一乍,一副興不自禁、嘆為觀止的樣子。我卻表現得相當淡然,不生漣漪,因為我見過蛟河的紅葉,紅得那么鮮艷,那么熱烈,那么純粹,又那么干凈。
還有崢嶸峭拔的拉法山。東北的山峰大都尋常無奇,因此少有名山。而拉法山在東北的山峰中算是特例,雖然只有886米,卻是平地崛起,骨骼瘦硬,山峰陡立,如刀如劍,驚心動魄。拉法山有“七十二洞,八十一峰”之說,其中有一大洞,穿山而過,竟能容納千余人。拉法山山頂的九個山峰,好像哥特式教堂的一個個聳入云端的塔頂,直至天空,讓人頓生云外之想。
審美需要閑暇,也需要知識,貧苦而忙碌的生活常常讓人喪失了審美能力。小的時候也不覺得滿山的紅葉有多美,在集體戶的日子里,楓葉是我們取暖燒得最多的燃料。拉法山距離我家只有二十多公里,開門見山,從家的院子里就能看到拉法山巍峨的山頂。可是直到我離開家鄉,也從來沒有登上過拉法山。真正登上拉法山,已經是離開家鄉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是去旅行的,在挨挨擠擠的人群中,盡管感慨萬端,也只能是一個游客的角色了。
蛟河處于四圍青山的環繞中,小時候的理想就是逃離故鄉,沖出大山的包圍。我一直覺得拉法山外、老爺嶺外,有一個更廣闊的讓我神往的世界。平時最羨慕的是那些離開家鄉遠行的人,愛聽他們從遠方帶回的故事。直到后來我也離開了故鄉,從北方到南方,從國內到國外,也成為給別人講述外面世界的人。而看過了外面的世界,曾經的激動漸漸平靜下來,心里有了莫名的疲憊與蒼涼,甚至有時懷疑離開故鄉的意義。
人們總是要追求詩與遠方,可是遠方也并不全是詩意和溫暖,遠方也有風雨、也有乏味,也有世態炎涼。你的遠方,可能就是別人的故鄉,就是別人奔向遠方的出發地。蘇軾晚年給兒子蘇過寫過一首名為《觀潮》的詩: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廬山的煙雨,錢塘江的白浪,如果不能到達,不能領略,則心中難免千般不甘、萬般遺憾。而歷盡萬苦千辛,閱盡人間春色,其實一切也不過如此,一切都平淡無奇,終究也不過是廬山的煙雨,終究也不過是錢塘江的白浪。
常常有人借這樣的詩句,表達歷經人世滄桑后的落寞情緒和絕望心態。可是,蘇東坡抒發的真的只是歷盡萬苦千辛后的失望情緒嗎?蘇軾的《觀潮》得意于《五燈會元》所記青原行思一段著名語錄:“老僧三十年前來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然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從“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又回歸“依然見山是山,見水還是水”,看似重復,卻開拓了新的境界,有了新的體驗。這樣的再度歸來,不是重新回到出發點。經過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歷煉,再度與山水相逢,是在更高層次上的風光領略和精神回歸。同樣,蘇軾從“廬山煙雨浙江潮”出發,再回到“廬山煙雨浙江潮”,中間畢竟經歷了“到得還來別無事”的歷史過程,這里的云淡風輕,莞爾一笑,其實是包含著雷鳴電閃、雨急風驟的生命回味的。蘇軾詩中最后一句的“廬山煙雨浙江潮”,已經是對原始的“廬山煙雨浙江潮”的精神超越,是站在精神高處的生命升華。
真正的生命是需要遠行的,故鄉是屬于遠行者的。每一次告別都是出發,每一次出發都是升華。而每一次歸來都是精神的滿載而歸,無論是奮斗者的收獲,還是失意者的落寞。即便是千般依戀,故鄉終究是用來告別的。
傅道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