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秋天的山城,田間地頭到處印證著這場青黃相接的因果。
由古至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們,都尤擅在食物上大做文章,食豆也要講究吃出一朵花兒來,所以“豆花”這種應運而生的產物,別說是為了喂飽老饕肚里的饞蟲,就算只為了讓尋常的看客過過眼癮兒,它也自帶下飯屬性和可熱話題。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涪陵,家家戶戶必備一對石磨。“推磨”這個詞在我的老家,通常被視為一種沉重的體力活,但要是家人們明確說的是“推豆花”,那我的態度也就開始轉動起來了。或是提前洞悉了美麗前景——豆花,所以過程都充滿了樂趣。
等白花花的豆子被抬到石磨旁,它無疑已完成了“加油”的過程,吸滿了充足的水分。但自覺面對的是石頭的鐵嘴利齒,所以粒粒分明地在盆中鼓脹著氣、鉚足了勁,怒目圓睜、露出“尖牙兒”。
這時,奶奶便握著一葉勺子在盆里和水攪動著,耐心的手法無意間畫下了一個個圓,仿佛安撫著豆子們稍安勿躁,又好似在講述一個千古流傳的道理:好事兒需要多磨。
我通常都是自告奮勇地做起了推磨的工作,取出掛在柴房窗戶上的“丁”字形磨手,將一根繩子拋上屋中橫梁,再系于磨手兩端,抬起磨鉤扣住磨盤上的磨柄,一對完整的石磨才算勾連完畢。因為它是成對兒的,所以石磨在老家別名“對窩”。
而推磨也是一件需要兩人合力完成的工作,一人推,一人添,搭配起來才見成效。磨盤是成圓形環繞的,磨鉤的轉動也自成圓狀,兩個人要想配合得當,除了默契,規矩的方圓也必不可少:添豆者必須循著推磨者的力量軌跡,在磨盤轉動的那一個“圓”里,找出最適合出手的時間半徑;而推磨者也并非一貫地輸出蠻力,要眼觀同伴勺里豆子數量多少,以及磨溝里瀝出來的豆渣粗細,再靈活收放力量和速度,由此才能相得益彰。
年少的我耐心不足,做事常常只有三分鐘熱度。剛開始推磨時我還出力均勻,感覺到重復帶來的枯燥時便按捺不住性子,毛焦火辣的心態展現在手上,通常是磨鉤在手中變得路子蹣跚,由我掌控的那個“圓”也畫得忽快忽慢、失了節奏,常常和奶奶手中的勺子碰撞在空中,黃豆如火花炸撒一地,有些鉆進地上的縫隙中,有些埋頭到磨鉤的生漿氣泡里……此時奶奶總會一粒粒拾起,清洗完畢后重新擱置到盆勺里,像此前安慰盆中的豆子一樣,安慰我說:“別急,換你來掌勺吧……”
可即便和她對換了位置,我那平復的三分鐘熱度也不會維持太久:有時候添得太快,有時候走神讓磨子嘴里嚼了個空盤,有時候加入的水和豆比例失衡,有時候貪功求快舀得太多。不僅有“空中散豆”的插曲,還有磨中“添堵”的可能,推磨的過程不得不被迫中斷下來,奶奶也不得不再次叮囑:“娃兒,想吃豆花還沒完成三分之一喲,你莫偷懶噻……”
現在想來,不消幾番更換位置,沒有幾次話語叮囑,推豆花的進程,是絕不可能讓童年的我一次性完成的。而想要吃到豆花,就如奶奶所說,還有三分之二的步驟在等待著我。
相比之下,濾豆渣的過程就簡單得多,取下磨鉤兩端的繩子,系上自制的“十”字形的木架,四側綁上白色的濾布,往里加入出磨后的原漿,一人手持木柄均勻抖篩,一人往布網中漸次加入熱水。
這個過程的銜接度要求較高,時間也相對緊湊,年少的我只能被迫當起了“吃瓜群眾”。而每次望著桶里淡黃色的漿汁,在熱水的稀釋下轉白,空氣中蕩出淡淡的煙氣,黃豆的生香味初在鼻尖綻放,便有一種把秋天納入胸懷的陶醉感。仿佛置身于遍身金黃的田埂,秋天的另一種形式如大幕般在身后悄悄升起,我無非只是個關心糧食和蔬菜的山民而已,騰掃糧倉、洗凈口袋、敞開心胸,向往沉湎于收獲的慰藉,久久不能自已。
等到豆漿在鍋里翻騰,口腹之欲終于迎來了第一道可滿足的前奏——豆漿,撒幾顆白砂糖,拿筷子一攪,放涼后便是上好飲品,此時只需靜靜地等待豆子開花即可。
想讓豆子開花,是個漫長的過程,而豆腐點鹵如同花朵授粉,也是道技術活兒。雖然生活時時要求創新,但要做好這道工序,必須尋經驗老道之人,在我家這份重任常年被父親把握著,他也樂在其中,舀著鹵水、伸著長勺在半人大的鍋里如推磨般地一圈圈畫圓時,總會詢問灶臺邊的旁觀者們:“這次的豆花想吃嫩點還是老點?”
小孩子們貪戀嫩滑爽快的口感,巴不得鍋里的豆花兌成趕場天沿街叫賣的豆腐腦兒,都一股腦兒地附和著喊“嫩”;只有在灶下燒火的爺爺偶有異議,待孩子們吵鬧聲漸息后,才不慌不忙地建議說:“留老點吧,可以制作豆干、霉豆腐,好存放過冬……”
不過縱然眾口難調,常年掌勺的父親也不至于太左右為難。待豆花逐漸在鍋里沉淀成型后,他便率先提碗舀出,小孩子們的念想率先如了愿,自是迎來一番雀躍;隨后便取過筲箕,徐徐壓于豆花上,用瓢輕擠,盛出如啤酒色清亮的多余水分,再反復輾轉位置,有韌性的豆花兒在這一番打理之中逐漸變得含蓄收斂,像迎來厚實深沉的中年,最后在老爸的一句“開飯”聲中,爺爺的盼望也沒有落空……
家里吃豆花的那一天,連帶著家中的米飯,必然也滿溢著細碎豆渣的香氣兒,產自同一個季節的谷和豆,以一鍋燉煮的方式團圓在一起,也算在一口鍋里品味了豐收。
而在注重味道的山城,豆花兒的蘸料也多式多樣,除了必備的油、鹽、醬、醋,常備的便有香菜、蔥花、蒜末、紅油、花椒面、油辣子、折耳根……而涪陵人自然免不了要配上象征著籍貫的榨菜粒。
我們圍繞案板各取所需,偶爾我剛調料完畢準備舉筷,便被老媽叫停,只見她匆匆地返回灶門前,再由案板邊折身,最后端回來一碗從柴火通紅的灶膛掏出來搗碎的燒尖椒……
水潤潔白的豆花兒在五彩光艷的蘸碟里滾兩滾,最后佐著一兩口米飯下肚,細膩悠長的口感,就是勤勞所綻放的答案。
做豆花的所有步驟中,都和“圓”有關,皆需要至少兩人合力搭配最佳;而食用和分享,自是全家總動員最香。對于將食物賦予其意義的人來說,這亦是一場團圓。
工作多年,每至秋天,便有同事言及家鄉某地的花兒開了,邀請大家同去觀賞。路上,有朋友問我籍貫,相詢家鄉是否也有花開正茂,我抬眼看著路旁的漫天秋色,似有記憶之味涌上鼻尖,只悠悠地嘆道:“家鄉的豆花兒眼下倒是‘開’了,但我好久沒嘗過了……”
豆花開落的過程像極了人生,都需要經過打磨、過濾、沉淀,才能熱騰騰地擺上生活的餐桌,這是美麗結局的必經段落。
是什么讓豆子開出了花兒呢?年少的我曾在飯桌上問過家人們,他們沒有告訴我物理的答案,只笑著說是時間吧。
現在想來,這也是一個多么圓滿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