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播間死亡的26歲主播:一晚被刷幾萬禮物 家里靠妻子貼錢

導讀 原標題:在直播間死亡的26歲主播:一晚被刷幾萬禮物 家里靠妻子貼錢摘要:6月2日凌晨,喝酒主播「中原黃哥」死在了自己的直播間。在河南三...

原標題:在直播間死亡的26歲主播:一晚被刷幾萬禮物 家里靠妻子貼錢

摘要:6月2日凌晨,喝酒主播「中原黃哥」死在了自己的直播間。在河南三門峽張灣鄉的一個村子里,他度過了短暫的26年。沒人勸得動他戒酒。去世前15天,他還參加了另一名喝酒主播「三千哥」的葬禮,是他的好友,同樣在直播時突然死去。下一個是不是你?面對網友的調侃,黃哥不以為意,“這就是我的宿命。”

在酒精浸潤后的直播間里,總能獲得些什么。封了號又開,有掌聲、關注和打賞。但很少有人真正關心一個酒鬼在想什么,直到他在酒精里“溺亡”。黃哥去世后,作者和他的妻子、同行、朋友、粉絲,一起追溯他走向死亡的過程,他拼酒斗狠,喊“錢比命重要”,又勸人少刷禮物,不肯帶貨,在生活里得過且過。似乎有什么比錢更重要。

文|姜婉茹

圖、視頻|姜婉茹 (除標注外)

編輯|陶若谷

他沒有酒癮,不直播的時候基本不喝,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說。但一場直播過后,地上就會留下瓜子皮、酒瓶蓋,還有一個裝嘔吐物的桶。上午他不太可能醒著,奶奶每天會偷偷上樓,幫他清理干凈。喝醉了以后,他要么胡亂吆喝,要么枕著一打酒睡在地上,還有一次,撞壞了家里4萬塊的比亞迪,賣了幾千塊。

在這個幾十戶人家的河南村莊,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到了凌晨三點,似乎只有黃中原家的二樓還有燈,照亮他的直播間——“敘利亞工業風”,他和粉絲這么介紹,實際就是沒裝修的毛坯房,四面是水泥墻,空煙盒碼在墻面上,空酒瓶沿著墻摞成小山。他習慣在深夜直播,冷色柔光箱亮起來,煙盒上的鐳射印花閃出迷幻的光暈,彩色粉筆字寫在墻上——“錢比命重要,沒錢活著還不如死了”“白天是生活,晚上是活著”。

6月1日,黃中原重復著日常作息,一覺又睡到下午兩三點。他有點不好意思,跟妻子說,走啊,帶兒子出去玩。那天是兒童節,外面在下雨,想不出能去哪兒,最后一家三口去了市場,買了排骨和豆角,回家做了鐵鍋燉。

每個直播的夜里,妻子王萍君至少要上樓看他兩次,怕他喝出事。結婚五年,王萍君幾乎沒睡過整覺,丈夫醉了,她就得背著他,走下“工業風”的樓梯架子,扶進一樓臥室。醉酒的人不配合,她摔了好幾次,現在尾椎骨還裂著。那天夜里她睡得沉,凌晨3:40才第一次上樓。

直播間的燈亮著,桌上有10個空酒瓶,9瓶啤酒,1瓶白酒。手機已經鎖屏,音響里的歌還沒停:“心里嘛有苦也切莫伸張,你說人生吶,你說歲月啊……”黃中原倒在地上,喊了幾聲沒答應。上手扒拉一下,才發覺身體有點硬了。王萍君急忙打120,在對方指導下做心肺復蘇,只按出來一點食管里的東西。半小時后醫生趕到,心電圖已經是一條直線,沒有搶救必要了。

時間往回撥到凌晨2點08分,另一名喝酒主播狂龍刷到黃中原的直播間,送了兩個“墨鏡”禮物。那時黃中原狀態很好,打贏了PK,在罰對方喝礦泉水。之后狂龍退了,沒看到后來和另一個主播的PK——粉絲說黃哥輸了,被罰喝白酒,對手怕違規,掛麥離開。黃中原喝到一半就不對勁了,還是堅持喝完,在3點左右停止了直播。

這個時間點,成了王萍君心里的刺——若不是那天照顧生病的兒子太累,她一定不會錯過。為了拼酒直播的事,兩人吵過無數架。婚前黃中原答應不播了,王萍君才放棄城里近十萬年薪的工作,跟他結婚。沒想到他婚后偷偷喝,慢慢又明目張膽起來。

王萍君試過很多方法,下大雨的一天抓了現形,把他攆出房門,結果黃中原坐在雨里,拍了一個狂吃西瓜的狠活視頻,又播出去。最激烈的一次,70萬粉絲的大號被封,王萍君告訴他,是自己舉報的。黃中原因此失去了經濟來源,氣得罵她有病。王萍君甚至愿意打兩份工養著他,只要不喝酒直播,怎樣都行。

但黃中原始終戒不掉。下葬之前,王萍君一直抱著他絮絮叨叨說話:“給你燒副麻將桌,跟你兄弟‘三千’他們先玩一陣兒。”三千也是喝酒主播,5月16日在拼酒時身體不適去世。兩人關系很好,黃中原去世15天前,剛參加了他的葬禮。

5月18日,黃中原坐高鐵趕到江蘇連云港,和喝酒主播狂龍匯合,一起去了三千家。早些年,三千是黃中原的粉絲,沒什么錢,但每天給他刷禮物。后來三千自己開播了,從黃中原那兒學了不少拍段子的技術。變成大主播后,三千沒忘了黃中原,下播前會邀他連麥,給他的直播間“甩人”。

有次黃中原直播,一個粉絲“大哥”想看他喝酒,給對手刷禮物,故意讓他輸。三千急了,直接一頓罵:“你xx算什么大哥,我兄弟拼死拼活掙兩個錢,直接刷錢他給你喝多好”。

在真金白銀定輸贏的喝酒狠活兒圈,得罪“大哥”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要是被大哥砸錢追著打,PK會一直輸給對手,還要自己買道具做懲罰——喝酒、油、醋、風油精、開塞露,用頭磕開紅牛罐、鞭炮嘣肚皮,「狠PK」的懲罰以自傷為看點,從來都不是好受的。

三千去世前不久,曾到黃中原家玩了十幾天,兩人聊天,燒烤,在廢棄的老窯洞前拍視頻。王萍君記得他不停勸黃中原,新蓋的房子花了30多萬,欠下好多債,不打PK你家上哪掙錢?為此王萍君和三千鬧了不愉快,不怎么說話,只在飯點喊他吃飯。

參加完三千的葬禮,黃中原有幾天沒開播,時常拿出三千送的畫翻看,上面寫著“地獄軍”——三千團隊的名號,他的slogan是“夢想實現萬光芒,唯獨爺們我最狂”。想起好兄弟,黃中原掉了眼淚,在妻子面前表決心,說以后少喝點,但沒過幾天又開始直播。王萍君跟他吵,你像三千那樣走了怎么辦?丈夫笑著回答:“別著急,我早晚就是那樣的。”

村里就住著一位紅白事嗩吶手,但他沒去黃中原的葬禮,按當地風俗,年輕人喪事從簡,“吃個席,埋了就行”。6月3日那天下了大雨,上山路滑,十幾個朋友和粉絲抬著他的棺木,褲子都糊上了泥巴。黃中原父母家門口,擺開十幾張桌子,端上雞鴨魚,女桌上飲料,男桌上辣酒。一桌吃完,垃圾馬上收了,換上新菜翻臺。

黃中原很少跟村里人來往,寧愿在家給兒子刻木劍,到野地里打玩具槍,碰見了人,問一句才答一句。說起有出息的年輕人,村民會提起兩個,一個碩士畢業在國家電網工作,另一個考進部隊當兵。黃中原學習不好,但有點美術天賦,從小在墻上畫龍畫虎,職高和大專都學的美術,鄰居本以為他要當畫家,“誰知道不是這回事”。

母親記得他小時候很乖,膽子小,不惹事,每個暑假都去勤工儉學,幫家里減輕負擔。后來別人家的孩子都有了“好工作”,他在大專二年級時輟學,成了“沒出息的人”,漸漸家里也不勸了。

葬禮上,村民寬慰二老,還好有個12歲的小兒子,不至于沒人養老送終。小兒子是班長,正在旁邊背英語單詞,父親順勢拿出他的獎狀展示。黃中原的靈堂設在庫房,一間窄小的屋子,供桌對面堆了幾麻袋雜物,空氣里都是灰塵。賓客散去,屋子也就鎖上了。村廣播站的大喇叭開始宣傳,“喝酒不能直播”。

在網絡世界,他收獲了一些悼念。粉絲們歷數他“上古時期的輝煌”——一口氣灌一瓶96度伏特加“生命之水”,活泥鰍就酒,嚼燈泡的碎玻璃,用頭撞爛不銹鋼熱水壺……最知名的是喝火酒燒著了褲子,在2016年的新聞里還能查到痕跡,有媒體上門采訪,讓他堅信自己在喝酒上“有點才藝”。

如果說有個亮度開關,可以讓眼前的世界變亮幾度,對黃中原來說,直播間絕對有這個效果。酒精和慢搖的旋律疊在一起,足以讓他變成另一個人。現實里的寡言不見了,在這兒他能連續聊幾個小時,隔幾分鐘就響亮地喊一嗓子“來!倒上!”,喝完利落地一個甩手,向屏幕展示空杯,也收獲粉絲的尊敬——“全網我黃哥才是真漢子”。

對著叫囂挑戰的人,黃中原回應,“都是慫包,有事不敢上,我就敢上”。狂龍理解這種無所畏懼——挑戰身體極限,收獲粉絲的掌聲,會讓自己感覺“行”。狠活難度和觀眾燃點一起漲高,最早拼啤酒,喝點白酒就能造成轟動效果,現在灌一斤白的已經稀松平常,不挑戰常人做不到的,就賺不到流量和打賞。

狠的口碑要一點點積累。從不到二十人看的小主播,到在圈內打出名號,代價是一身疤痕,狂龍有次把耳膜炸穿孔了,花了6000塊醫治,那場直播才掙1700。

而黃哥是初代網紅,在拼酒江湖上名聲在外,狂龍也很認可——PK時不管人氣多高,黃哥從不往死里“踩人”,會提醒對手能承受懲罰再接,不要勉強,“不像有些主播,為了流量,嚴苛地懲罰輸家。”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狂龍有些恍惚,“黃哥很少打PK了,想不到他會出事。”

近幾年賬號多次被封(注:大量飲酒在直播平臺屬違規行為),黃哥變得低調,直播多是喝酒聊天。粉絲都信他只喝真酒,跟他隔空對飲——“黃哥,失戀了陪一杯吧”,也有人在他的陪伴下度過疫情。酒精作用下,直播間里的情緒濃度升高,黃哥會說:“或許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容易的人,不會出現在我的直播間。”他把生、死、命掛在嘴邊,眼睛被酒氣熏出水光,聲音低低地說,“活著為了什么吶”,一問就是三遍。

狂龍趕到葬禮現場送黃哥最后一程。那天除了他,還有好幾個黃哥的粉絲也去了。劉婷沒有去,但她難過了好幾天,曾有半年多的時間,每晚聽著黃哥的直播入睡。那陣子她感情不順,辭職在家,不想說話,只有看直播的時候,才感覺沒那么孤獨。

劉婷本科學歷,原本一直對喝酒主播有偏見,覺得俗,直到發現了黃哥——他說話誠懇,粉絲刷兩個禮物就不好意思,勸大家別刷了,“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而且,黃哥身后掛的老虎圖、以前的牧童吹笛圖,都是自己畫的,直播間里還有人詢價,她覺得有才氣。

但粉絲們偏愛的黃哥,回到現實生活里,則要面對另一套評價體系。母親指望他當個兵,沒想到他早就在身上“描了龍畫了虎”,有紋身部隊不收。網上夸他長得帥,在母親看來,跟其他家小孩沒差別,身體還瘦弱,抱孩子一會兒就沒力氣,重活都干不了,也不去地里幫忙。

黃中原的母親沒有兄弟,招了贅婿上門,黃中原是家里長孫,原本被寄予厚望。期待卻一點點落空,“賣點東西、進廠上個班都好”,母親黃麗說,可是他“白天就是睡覺,什么心也不操”,“家里都沒花過他的錢”。

最要命的是“人還傻”,黃麗說,不知道害怕,連命都不珍惜。蓋房之前,家里勸他去城里買樓房,“說出去體面”,但一聽還差幾萬首付,再沒人提這茬了。

在亮度開關的作用下,黃哥的收入在網絡和現實中,也呈現出兩個版本。看直播的人都覺得黃哥從業近十年,掙了不少錢。劉婷見過神秘大哥一晚就給他刷了幾萬塊。還有粉絲表達過,死后要把遺產留給他。據一個喝酒主播估算,以黃哥的人氣,至少月入四五萬。

回到現實里,才知道是妻子在“倒貼”他,村里人都知道,王萍君帶著一輛奔馳嫁過來。之前黃家四代人住一個院子,王萍君多吃兩口豬皮凍都會被說,她決心要有自己的房子,找親戚朋友借了十幾份外債,蓋起新房。她打兩份工還債,在小學代課,也做醫藥銷售。給施工隊結錢時差了1萬7,黃中原從“花唄”里套出錢交上,蓋房他只出了這些錢。

去年,環著李樹、野蜀葵的宅基地上,蓋起了一座紅豆色磚房。黃中原搬進去剛才幾個月,在二樓擺上桌椅、燈架直播。網絡和現實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斷裂,就像這房子,一層布置得明亮溫馨,二層是水泥房,沒錢裝修了。

黃中原總說缺錢,在直播間里喊錢是英雄膽,在墻上寫錢比命重要。但錢都花在哪兒了?王萍君也不知道。他的錢“一分不往家里拿”,不愛吃也不愛穿。王萍君計劃著裝暖氣,他嫌麻煩,“天剛暖和,你又打算上冬天的事了”。

日子得過且過,黃中原卻有一個愛好——收藏手串、葫蘆、核桃、紫砂壺。異型的文玩葫蘆,上肚和下肚同寬,或是有個性的葫蘆藤“龍頭”,據說要幾百幾千塊,他借“花唄”也要買下來。有一個葫蘆的龍頭裂了,王萍君把它原樣粘好,丈夫說碎了的一文不值。

王萍君從不干涉丈夫的花銷,甚至有意讓他做決策,希望喚起他對家庭的參與感。丈夫比她小4歲,“還不成熟”。王萍君打工賺了錢,總愛給丈夫和兒子買衣服。有一回黃中原突然說,我有錢,給你買身好衣服,花它幾千塊。王萍君懟他有錢燒的,他說“你不花,過陣子這錢就沒了”——他管不住自己亂花。

在粉絲眼里,黃哥身上有說不清的謎。郁郁寡歡,是他在直播間里的形象,他不曾吐露過心結,只說“活著的人都有秘密”。朋友和同行都疑惑,他好像重視錢,直播時卻不PK。光喝酒不PK,不能刺激粉絲刷禮物。做這一行的都知道,打PK帶有一些表演性質,雖然激烈,喝完是可以吐出來的。

但他不,任憑酒精留在體內,可能比PK更傷身,還不賺錢。粉絲勸他直播帶貨,他說自己不懂選品,怕辜負信任,掙錢的路子都不走,光賺了個“實在”的聲名。“靠能力過不上想要的生活,他既有藝術生的清高,又不甘心貧窮,在來回拉扯”,粉絲劉婷說。

而在妻子王萍君看來,不PK是自己多年勸說的成果。一次黃中原醉得厲害,睡了兩天,大小便失禁,王萍君守著不敢離開。王萍君提過離婚嚇唬他,說天天擔驚受怕,不想過了。黃中原哄著她,承諾還完外債,開家餃子館,“可以不喝酒,但是隔幾天也得播一次”。

他在直播之外的場合基本不喝酒,自覺沒有別的才藝,粉絲愛看的就是喝酒,這是獲得認可和掙錢的方式。另一名喝酒主播鹿教授也同意,“掙錢最快的方式就是喝酒”,他戒酒轉做吃播后,掉了6萬粉絲。

黃中原曾告訴過最好的朋友張海,不管眼前的挑戰有多難,鏡頭一開,就必須做完。小時候兩人半夜騎摩托車偷西瓜,袋子沒來得及綁,西瓜邊跑邊掉,最后剩了幾個瓜,一起分著吃了。那時黃中原算不上“狠人”,幾個小孩子玩塑料槍戰,他身體瘦弱,打架不厲害。

長大后兩人一起拍狠活視頻,灌完白酒摳嗓子眼吐掉,張海頭疼到第二天,黃中原幾個小時就沒事了。回想過去,2016年正上課無聊,他們買了智能手機,直播平臺興起……“一切都是剛剛好”,張海說。

他慶幸自己沒走通那條路——他和黃中原性格很像,偏激,厭學,過一天高興一天,不在乎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后來張海做了廚師,遇到了想共度一生的人,開始計劃結婚生子,過上更好的生活。也被同村人勸,不要跟黃中原玩,說他不務正業,“中原可能還是對生活沒多大欲望,沒什么牽掛”。

黃中原迷戀直播間。疼他的奶奶哭了好多次,勸他別喝了,他說“即使不賺錢,我也喜歡這個工作”。氣得奶奶逢人就講他醉后尿褲子的事。母親早年間看到黃中原的拼酒視頻,訓了他一頓,他不回嘴,繼續偷著拍。父親靠接刮大白的零工生活,爺倆生活習慣不同,黃中原吃辣,不辣的菜一口都不吃;父親一點辣椒都不吃,炒菜都要炒兩份。

跟家里真正鬧矛盾,是在大專二年級。他把學費借給了一個同學,沒了錢,黃中原在外流浪了二三十天,爸媽沒打一個電話。在爺爺的記憶里,是黃中原爸爸說沒錢供了,去鄭州學校把行李背回了家;母親黃麗則說,是老師覺得他心思不在學習上,讓他休學一年。反正他和父親為這事吵了起來,他動手打過父親一拳,父親說“斷絕關系”,不再管他,那以后兩人不怎么說話。第二年再讓復學,也許是覺得丟了面子,也許是厭學,他不愿再讀書。

王萍君嫁過來之后,常試圖緩和關系,買些好吃的孝敬公婆。黃中原有時跟妻子吵,“你對他們那么好有啥用?我死外頭,他們都不會管我。”狂龍看他的直播,有一陣他情緒不穩定,喝醉了就大罵父母。母親黃麗認為,“中原是跟社會上的人學壞了”,總說喝酒就是他的工作。

黃中原走后,黃麗說,“我就不想,想他干啥,很快就忘了”。發小張海可以理解黃麗,“如果中原真是特別好的兒子,家里也不會這樣。”在他看來,黃中原喝酒斗狠,很大程度上是在發泄,“家人不待見他,村里說他壞話,太壓抑了”。而直播間里有粉絲的崇拜,有關懷,有錢,“越往這里面鉆,他越回不到現實”。

三千和黃哥接連去世,平臺封了一批喝酒主播的號。突然斷了生計,有主播罵得難聽,“黃狗不打PK都能把自己喝死,還連累我們。”

還有不少人蹭熱度。一個賣西瓜的小伙以好朋友的名義,把黃中原死訊發到網上,收獲幾千贊,實際兩人僅見過幾面。黃中原家里,不時有鄰村的人推門而入,不說自己是誰,拿起手機就拍。一個視頻平臺上,有人復制了妻子王萍君的頭像和作品,開通了店鋪,開始賣貨。就連平日“姐妹”相稱的朋友,也翻出以前的視頻發出去,巨大的標題占滿屏幕——“和三門峽大網紅中原黃哥老婆兒子一起出來吃飯”,視頻里公布了4歲兒子的容貌。

黃中原家已經很久沒獲得這么多關注了,近年他跟平臺玩著“貓鼠游戲”,不時被封幾分鐘,幾小時,甚至永封,主播們都用小號喝酒、做懲罰。網友像看“斗雞”一樣,希望斗得越狠越好,誰贏了就給誰鼓掌。喝啤酒有人嫌棄沒勁兒,不接PK會被質疑認慫。主播被贊賞和挑釁架上高臺,沒人想到他會死,大不了洗個胃。

他新做起來的號有17萬粉絲,直播間維持在幾百人。這次上了熱搜,作品很快又全部被刪,在賽博酒精的世界里,像不曾存在過一樣。王萍君反復想,如果平臺盡到責任,及時封掉丈夫的號,他是不是就不會死?直播打賞平臺會抽利一半,她認為丈夫是在為平臺打工——就像一個收費的水塘,檢票員沉默地任人游,直至溺亡才指了下告示牌,上面寫著“禁止游泳”。

王萍君有了一個新習慣,開始抽丈夫留下的煙,本想抽完就戒掉,結果沒忍住又買了新的。兒子半夜哭著找爸爸,白天不愿意進幼兒園,小朋友們說他“爸爸喝酒喝死了”。王萍君騙兒子,爸爸在醫院治病,等你長大就回來。有次教兒子念詩,學到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酒是什么?”兒子問。“酒是毒藥。”王萍君答。

在相識相戀的六七年時間里,她一直在試圖拉住不斷下沉的黃中原。2017年她是電器銷售團隊的小領導,黃中原在她手下當飲水機裝卸工,那時黃中原被拉住了——他第一次對打工生活有了留戀,同伴嫌累要辭職,他因為“喜歡咱姐”,不肯走。那時也沒錢,情人節就去采一把野花,婦女節去女寢送洗腳水。

后來他一次次滑向賽博酒精,直播間閃爍著柔和迷離的光斑,對他有好感的女粉絲不少,刷玫瑰禮物,向他表白。粉絲劉婷就不掩飾對他的喜歡——連麥遇到妝容精致的女主播,黃哥定的懲罰是關美顏,碰到想找“有錢老頭”的美女,他會直接掛斷。直到她被王萍君私信,質問“怎么又來糾纏”。劉婷才知道黃哥不是單身,有個與他曖昧的女粉絲跟自己重名。張海見證了黃中原的情感歷程,從懵懵懂懂結婚,到近幾年感情漸淡,“可能有點膩了,他過得不快樂。”

丈夫離世后,王萍君細細數著他的好。早年買的美妝禮盒,還沒有開封,也不知過沒過期。有一年小產,只有黃中原記得提醒她,下雪天不能出去,外面涼。能自己下播回臥室的時候,他醉醺醺的,還惦記著給她蓋被子。一旦黃中原連著兩天不喝酒,就開始幫忙干活,“只是他清醒的時候太少了。”

去世前兩天,他反常地好,特意出門給兒子買了水果,給妻子買了鴨胗,王萍君笑他:“你洗心革面了?”現在,鴨胗還在冰箱里凍著,她想永遠凍住它。

黃中原只幫著還過幾百外債,死后支付寶里沒錢,還欠了“花唄”,王萍君過得更加節儉。村子和城市之間,要開車走十幾分鐘山路,買東西不方便。王萍君只有亮紅色的睡衣,被村里人看見,也傳出閑話——她丈夫死了,卻穿得喜氣洋洋。五年前,王萍君剛從山東嫁過來的時候,看見村道坑坑洼洼的土路,一個陡坡又連著一個,她想,沒有丈夫一天也待不下去。接下來要撫養兒子、還蓋房子的外債,也許余生要跟這片土地綁在一起。

她沒被允許送葬,按講究說是怕哭聲驚擾魂魄,人走不安穩。按講究,又要專人為逝者整理儀容,她堅持要自己來。拿一把推子,給丈夫剃了頭,剪指甲,刮胡子,洗兩遍澡,換上干凈衣服。春天的穿一層,夏天的穿一層,穿了四五層,最后套上大棉襖,“他怕冷。”

(出于隱私保護,文中王萍君、黃麗、張海、劉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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