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處千里之外、黃沙蔽天的漠北,敦煌,仿佛被時間遺忘。這里的天色,暗得格外慢。即便交通發達的今天,從國內很多城市至敦煌,依然需要花上大半天光景。然而,在傳播文化這件事上,敦煌的前瞻性眼光遠遠超出想象。
近日正式上線的全球首個超時空參與式博物館“數字藏經洞”就孕育于此,由國家文物局指導、敦煌研究院與騰訊在“云端”聯合“鑿”出。同時,今年正值“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之際,這一數字洞窟計劃推出多語言版本。
事實上,絲綢之路咽喉處的特殊地理位置,決定了歷史上的敦煌,就是東西交流的節點,國際化的前沿陣地,有“華戎所交一都會”之名。聞名世界的敦煌石窟,正是在此環境之下孕育出的東西方藝術融匯的結晶。再看如今“數字藏經洞”邁出的了不起的一步,人們或許會恍然大悟,繼而對敦煌故事的國際傳播,報以更多期待。
在“數字藏經洞”中,人們穿越時空,親歷100多年前它被打開的時刻
藏經洞的小小斗室,裝下一整個文化宇宙,啟引舉世矚目的“敦煌學”
莫高窟著名的“三層樓”木構窟檐下,掩映著第16號窟,晚唐河西都僧統洪辯的功德窟,一座268平方米的大型洞窟。其甬道北側,竟還藏著一個迷你的窟中窟。這是洪辯的影窟,也即紀念堂,坐北朝南,面積僅7平方米。轟動世界的敦煌藏經洞,莫高窟第17窟,指的就是這方小小斗室。1900年,道士王圓箓在清理積沙時,無意中發現了藏經洞。重重疊疊、密密匝匝堆放于此的文物,多達6萬余件,包括4世紀至11世紀的多種古代文獻和藝術品,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由此,敦煌的歷史掀開新篇章,舉世矚目的“敦煌學”有了原點。
用“中古時期的百科全書”來形容敦煌藏經洞中的寶藏,毫不過分。它包羅萬象,涉及古代政治、經濟、軍事、地理、社會、民族、語言、文學、美術、音樂、舞蹈、天文、歷法、數學、醫學、體育等方方面面。其中文獻又名“敦煌遺書”,年代最晚的寫于宋咸平五年(1002)。漢文文獻中的官私文書尤具史料價值,均為當時的第一手資料,較傳世典籍更為直接具體;大量古藏文、回鶻文、于闐文、粟特文、梵文等各種文字寫成的文獻材料,則豐富了少數民族生活和中西交流的歷史記錄。藝術品方面,先后不同時期產生并流行于敦煌地區的絹畫、麻布畫、紙畫等繪塑作品,或是彩幡、刺繡等絲織品,均為難以保存的特殊質料,而其歷史之悠久、數量之豐富在國內外極為罕見。
藏經洞出土的《降魔變文》,是圖文結合的講唱手卷,儼然千年前的“看圖說話”。圖為《降魔變文》局部
在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獻研究所所長趙曉星看來,藏經洞所收藏的,是一座能夠觸及時空多維度的文化宇宙。“在這里我們可以仰望星空,也能夠俯瞰大地,可以看到中原的宮廷,也能深入敦煌的民間,更能夠看到從長安、洛陽兩京通向中亞、印度并遠至歐洲的絲綢文化的交流與交融。”
多個世界之最,都出自敦煌藏經洞。
例如,包括13幅圖、50行文字的《全天星圖》,據說出自唐代著名天文星占家李淳風,描繪了當時皇家觀星臺中肉眼所能見到的1348顆星星,可謂全世界最早的星圖。此圖描繪星空的方式相當“現代”,前12幅用圓柱形投影法繪制十二時角圖,最后一幅用方位投影法繪制環北極星圖。如是方法類似于荷蘭學者麥卡托發明的圓筒投影法,現在許多地圖仍在使用,而敦煌唐代《全天星圖》比麥卡托生活的年代早了八九百年。成書于唐顯慶四年(659)的《新修本草》(又名《唐本草》),為唐高宗時由政府組織蘇敬等20余人編寫,共54卷,是全世界最早的國家藥典,比歐洲最早的藥典——1498年出版的《佛羅倫薩處方集》早了八百多年。藏經洞發現的多件《新修本草》唐代手抄本正是該文獻現存最早傳本。一件唐代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卷末題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為二親敬造普施”,成為全世界現存最早有明確刊印日期的雕版印刷品。
《全天星圖》局部
也有不在少數的敦煌遺書,具有填補空白或改寫歷史的重要意義。
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張涌泉指出,宋人編的韻書《廣韻》,據說改編自隋陸法言《切韻》,遺憾的是宋代以后《切韻》便失傳了。而敦煌遺書中問世了《切韻》系韻書寫本近五十個卷號,由此讓人們有可能窺知《切韻》原書的大致面貌,得以更深刻地了解《廣韻》是如何在《切韻》系韻書的基礎上修訂而成的。敦煌學專家郝春文也在《石室寫經:敦煌遺書》一書中揭示,作為講唱文藝之一的諸宮調,通常被研究者據宋代王灼《碧雞漫志》所載,認為是北宋熙寧、元祐間澤州人孔三傳首創。而敦煌遺書中卻保存著盛唐時期的原始諸宮調作品。《兔園策府》,唐代杜嗣先編纂的類書,采用問答形式提出和回答科舉考試中常見的問題,相當于“高考考前指南”。這一特別的類書在宋代以后失傳,而敦煌遺書中保存了四件《兔園策府》寫本。
《五印度用甘蔗造砂糖法》,藏經洞里一張關于如何制糖的殘卷,僅三百余字,曾吸引文化大家季羨林花去17年時間來研究,進而留下一部83萬字的皇皇巨著——《糖史》。這是因為,盡管糖微不足道,卻承載著長達一千多年的中印兩國文化交流的歷史。經研究,季羨林發現,原來殘卷中的“煞割令”一詞,就是梵文sakara的音譯,意為蔗糖塊,并由此破譯這份文獻中的奧秘:雖然中國人很早就種植甘蔗,也掌握了甘蔗制糖技術,但在印度制糖法傳入之前,中國糖的口感不如印度糖。貞觀二十一年,唐太宗派使者到印度去學習制糖技術,終于使得中國造出“色味愈西域遠甚”的砂糖,不僅超過印度,還返銷到了印度。難怪季羨林感嘆道:“與其說我對糖史有興趣,毋寧說我對文化交流更有興趣。”
《五印度用甘蔗造沙糖法》
而除卻內容,就連敦煌遺書的裝幀形態都值得細細研究。它幾乎囊括了古書的各種裝幀形式,如卷軸裝、經折裝、旋風裝、蝴蝶裝、包背裝、線裝,儼然串起中國古書裝幀發展史。其中,傳自印度的“梵夾裝”,更是盡顯外來文化的影響,頗為引人注目。古天竺把梵文書寫在裁制好的貝多樹葉上,頁頁相摞,再用與貝葉大小適度的兩塊木板把貝葉夾住捆繞起來,故名梵夾裝。不過敦煌遺書中的“梵夾裝”,顯然經過了因地制宜的改良,一來,經文書寫在紙上而非貝葉上,二來,經文多用中文書寫,不再是梵文。
可惜,敦煌藏經洞的開啟,正值國運衰落、積貧積弱的清末。列強的環視,使得寶藏陷入悲劇,大量被劫掠至海外,流失于英國、法國、俄羅斯、日本、美國、德國、韓國、印度、丹麥、瑞典、芬蘭、土耳其等國的眾多公私收藏機構。“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1930年代,國學大師陳寅恪發出如是悲嘆。
100多年前敦煌藏經洞重見天日時的照片
纖毫畢現,“參與”歷史,高能的游戲科技打開塵封千年的文化寶庫
而今距離敦煌藏經洞的重見天日,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國早已扭轉“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國外”的尷尬局面,并且在敦煌學研究方面逐漸占據國際主導權。如是變化,讓此番“數字藏經洞”的驚艷問世,有了堅定的底氣。
這是一扇讓大眾能夠穿越時空、更輕松了解敦煌文化的“大門”。以數字游戲為媒,以“云游敦煌”小程序為接口,“數字藏經洞”綜合運用高清數字照掃、游戲引擎的物理渲染和全局動態光照等“高能”技術,憑借4K影視級畫質、中國風現代工筆畫圖像,生動再現藏經洞及百年前室藏6萬余卷珍貴文物的歷史場景。攜手的雙方——敦煌研究院與騰訊,一方有著敦煌學研究的深厚學術積淀,一方坐擁游戲科技的強勁技術優勢,碰撞出全新的創作理念和體驗模式,率先開創“超時空參與式博物館”這一形態,成為傳統文化創新性轉化與呈現的又一有益嘗試。
“數字藏經洞”復現的莫高窟“三層樓”,轟動世界的敦煌藏經洞——莫高窟第17窟就隱于其中
隨時隨地,或滑動或點觸屏幕,人們在手機上就能輕輕推開莫高窟第16窟斑駁的木門,循著幽暗的光亮,發現甬道北側第17窟也即藏經洞之所在。窟內有些局促,迎面目光即與洪辯的塑像相接。塑像肅穆的神情,袈裟表面細微的褶皺,底座的實木肌理,一一清晰可見。其背倚的北壁壁畫甚為精美,繪菩提樹兩棵,泛黃的土坯墻面將累累葉片的青綠襯托得格外醒目,樹枝上懸掛的凈水瓶和布袋歷歷可見。其中,持對鳳團扇的比丘尼立于東側樹下,西側樹下則畫有一執杖、持巾的近事女。“數字藏經洞”以毫米級高精度的復現,為公眾創造了身臨其境的沉浸體驗。
若覺這樣的“觀賞模式”不夠過癮,還能切換至“游戲模式”,選擇晚唐壁畫中的若干人物造型進行角色扮演,化身“寶藏守護人”。唐大中六年(852),你將在窟前邂逅洪辯,獲悉開窟初衷,進而進窟尋找開鑿工具……用戶總共能一鍵“穿越”至晚唐、北宋、清末等多個歷史時段,對話八位歷史人物,“親歷”藏經洞從洞窟開鑿、封藏萬卷、文物失散到再次“云”上聚首的全過程,在完成抄寫經書、地仗制作、壁畫繪制、拯救文物等多項故事化的互動任務中,逐步習得敦煌學知識。
值得一提的是,通關完成,人們還將與集結21件藏經洞重磅文物的“數字展廳”相遇:《全天星圖》《太公家教》《棋經》……這是一次現實世界難以完成的聚首,這些文物分別來自敦煌研究院、法國國家圖書館、大英圖書館等海內外多家機構,在數字修復、3D建模的技術之下高清呈現。
“這種撲面而來的感覺,讓人特別印象深刻。好像一下子從文字當中的靜止世界,進入到一個無限接近真實的數字空間。”敦煌研究院院長蘇伯民如是形容“數字藏經洞”的用戶體驗。他欣喜地看到,先進的技術應用、生動的故事敘事,與學者的研究成果相對接,創造了讓敦煌文物活起來、動起來的全新表達方式。這種體驗不僅是沉浸式的,還特別具有趣味性,通過互動式參與吸引人們一步一步了解、體會藏經洞文物所蘊含的價值。
“看敦煌,不是看一個死了1000年的標本,而是看一個活了1000年的生命。”趙曉星說。在她看來,藏經洞及其千年寶藏,開放、包容,集納了敦煌文化、絲綢精神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重要特征,這也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典型特征之一。因而,此次它的“云”上新生與敞開意義非凡,讓人們能夠滿懷文化自信地持續傳承與開創。
敦煌學積淀與游戲科技互相碰撞與激發,數字文博有了新標桿
“數字藏經洞”令人震撼的視覺呈現,最終以復原歷史場景為目標。背后,是學術與技術的高度相融。這對于產品研發的雙方而言,都是一場漫長、艱辛甚至不計成本的考驗。
為了能讓公眾對藏經洞的歷史有清晰的認知,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團隊盡力確保“數字藏經洞”所傳遞敦煌學知識點的準確性。嚴謹的同時,游戲敘事的構建又盡可能兼顧故事性的趣味。
千年前的一本酒賬,道出多少昔日要塞的絡繹繁盛。就是這敦煌研究院001號文物——藏經洞文獻《歸義軍衙府酒破歷》,串起“數字藏經洞”的敘事主線。為此,專家團隊甚至“跨界”撰寫起分幕腳本,將一連串人們好奇的問題之答案——敦煌藏經洞為誰所建,洞中經書從何而來,它們為何被封存,又怎樣重現天日等,巧妙埋藏在故事中。最終,曾被一分為三的這本酒賬,以電子拼接的方式在數字世界“合體”,予人無限感概。
每一處情節設置,均有史實或研究作為支撐。例如,對于藏經洞的藏書原因,三位僧人給出各自不同的講述,恰與后世學界所持的“避難說”“廢棄說”等多種聲音形成對應。得知王道士偷賣藏經洞文獻后,角色人物加入的一場“搶救經文”小游戲,則呈現出深深的無力感——無論點擊速度如何之快,搶救的經文總是相當有限,暗示著歷史軌跡的不可逆轉。
每一個場景與細節,也無不出自細致的學術考證。像是引導角色“伽瑤”,原型為莫高窟壁畫中聲音婉轉如歌的神鳥“迦陵頻伽”,服裝紋飾及配色等設計靈感參考了莫高窟第130窟《都督夫人禮佛圖》中的供養人莫高窟第217窟《觀無量壽經變》中的菩薩。所有配樂均源于敦煌古譜,甚至還能聽到來自莫高窟九層樓的風鐸鈴聲,鳴沙山的風聲,與琵琶、篳篥、鼓等傳統古樂器旋律的巧妙融合。就連“數字藏經洞”五個大字的寫法,都一一出自敦煌遺書。
最令人感嘆的一處打磨,來自場景中的三界寺。這幕鏡頭的出現時長,不過短短5秒,考證時間竟然長達幾個月。三界寺,歷史上莫高窟附近的著名寺院,角色人物將抄錄好的經文正是送往此處。這與學界流行的一種觀點不謀而合:藏經洞可能是三界寺的藏經地。可惜,人們至今沒能尋得三界寺遺址所在。在游戲中,它于北宋乾德二年的面貌被首次還原——學者們通過敦煌文獻P.T.993《吐蕃寺院圖》,莫高窟周邊現存古建遺址,結合敦煌壁畫中的建筑圖像,構建出一座符合敦煌五代宋寺院特征的“三界寺”。
例如,幡桿形態比對的是莫高窟第231窟北壁東鋪壁畫中的建筑;塔身下部的花磚樣式,來源于原在莫高窟東15公里的三危山老君堂中慈氏塔下的龍鳳天馬磚;瓦件、檐鐸、碾盤等細節,均有實物作為參照;甚至還原了當時僧人愛在房頂小憩的一面坡頂形態。三界寺場景渲染幾乎完成之時,有研究者指出,塔身墻面上一對天王像的朝向不對。這其實是一個在體驗中需要放大數倍來看才能發現的細節,但當接到專家團隊的修改指令,技術團隊二話不說,立即修改。
“數字藏經洞”中出現的三界寺場景
如此考究的學術支撐,在領先的技術手段下,方才有了照進現實的可能。據騰訊互娛副總裁、為“數字藏經洞”提供研發技術支持的CROS團隊負責人崔曉春透露,“數字藏經洞”可謂匯集多種前沿游戲科技能力和互動方式。首先是高精數字孿生。為了還原莫高窟1600米外崖面原貌,以及毫米級高精度復刻莫高窟“三層樓”和第16、17窟,“數字藏經洞”通過數字照掃、三維建模技術,渲染了超過3萬張圖像,生成9億面的超擬真數字模型。其次是游戲引擎渲染。基于游戲引擎PBR技術的高品質渲染,“數字藏經洞”營造了極具真實感的環境氛圍,甚至借助全局動態光照技術,還原了上午十點的太陽光照效果,并在窟內增加了“開燈”的觀賞模式,將甬道、壁畫、告身碑逐一照亮。所有這一切,形成了超過36GB的龐大數字資產,但騰訊自研的云游戲技術讓所有資產的渲染全在“云端”完成,公眾只需在手機上輕輕點擊微信小程序,就能輕松體驗,獲得影視級畫質體驗。
在業內看來,“數字藏經洞”開啟的超時空沉浸式文博之旅,樹立起數字文博的新標桿,并且希望它能帶來積極的示范效應,助力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步入全新階段。
作者: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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