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倉場驗米圖》影集以文字與影像的形式,再現了百年前南糧北運、漕糧驗收的真實場景。這對研究大運河在歷史上的作用、南糧北運中諸多環節的變化,以及漕糧驗收中的諸多細節增添了頗為豐富的資料。同時,亦可作為研究清末“新政”實施的有關資料。
漕糧運輸與驗收固然不是“新政”諸多改革中的“重頭戲”,但又正因其不在學界的“聚光燈”之下,相關史料亦不為多見,長久以來對“新政”在這一方面的具體改革細節缺乏足夠的了解與關注,《倉場驗米圖》對此做了極有益的補充。
至關重要的漕糧驗收,相關史料卻并不多見
自從元朝定都北京后,京師每年所征稅糧,大部均由南方經過水路運到京師。為了使糧食運輸更加便利,元世祖忽必烈任用水利工程學家郭守敬,開鑿了從元大都至通州的通惠河水利工程,使運糧船可自通州直達積水潭。至明朝嘉靖間,由于京師南側加筑外城,城內河道已不便漕運,故漕糧大多運至東便門外的大通橋下,然后再經東護城河水路或陸路運至朝陽門內,入儲各倉廒。
入清后,清政府仍沿用明制。直至道光六年(1826年),通過雇用商船進行了第一次海運漕糧的嘗試,后由于種種原因,時斷時續,海運遲遲未能形成定制。同治十一年(1872年),隨著輪船招商局在上海的創立,在輪船參與下的漕運進入了嶄新的階段,漕糧海運成為主要的運輸方式——首先將漕糧集中運至上海,由上海裝船,經海運運至天津,然后再通過運河運抵通州。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新政”施行后,又改為漕糧由輪船運至塘沽,再由塘沽裝火車直接運抵北京朝陽門外,從而實現了“朝發午至”,并實現了“昔日撥運之弊遂除”之目的。
清末新政,又稱庚子新政、庚子后新政、戊戌變法、光緒新政,是清朝末年的一場經濟和政治體制改革運動,也是中國現代化的重大事件之一。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事變爆發,簽訂《辛丑條約》對清政府打擊甚大,保守派開始主動進行變法。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在慈禧太后的默許下,清政府力圖在軍事、官制、法律、商業、教育和社會方面進行一系列系統性改革。改革內容多與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的戊戌變法近似,但比之更為深廣,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社會的現代化。
自元朝至清末,為了保證京師所用漕糧的存儲安全,入廒前必須要經過驗糧官員查驗,只有經過他們認可,達到儲存標準的漕糧方可入廒存儲。為此,清朝特設倉場衙門監管此事。倉場衙門最高長官稱總督倉場侍郎,簡稱倉場侍郎,又因其是倉場的總管,也簡稱倉場總督,品秩為正二品。為便于管理,倉場侍郎由滿族、漢族各一人兼任;下轄坐糧廳、大通橋監督、京倉監督、通倉監督4個機構。至光緒末年,隨著“新政”的實行與河運的廢止,倉場侍郎的職能也有所變動。
漕糧的驗收與入廒收藏,是南糧北運的最后一環,也就是說從南方運送到北京的漕糧,只有通過驗收,進入廒倉,方可謂全過程的結束。因此,監管驗糧的倉場侍郎在驗收過程中可稱是舉足輕重之官員。但是,有關倉場驗糧的過程、其間倉場侍郎的監管、其他參與驗糧官員的職責等資料,似乎在史料中所記并不多,很多考證漕運歷史的文章談到此處時大多一筆帶過。尤其是清末實行“新政”后,漕糧的運輸進行了較大的變動與改革,日進京量有了大幅增長后,漕糧的驗收又是如何進行的?這似乎一直是個謎。
《倉場驗米圖》,南糧北運第一手原始檔案資料
《倉場驗米圖》影集為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京城倉場滿籍侍郎桂春、漢籍侍郎劉恩溥二人所編,內收照片8張以及桂春所寫序言、劉恩溥所寫跋文和每張照片所附文字介紹。可以說,影集通過現場拍攝的照片與文字,全面、詳細地記述了漕糧驗收的全部過程。這無疑是清末“新政”實行后漕糧驗收情景的真實再現,也是有關南糧北運極為珍貴的原始檔案資料。
影集高40.5厘米、寬49.6厘米,封面、封底均為楠木板裝飾;封面上鐫刻有隸書題名“倉場驗米圖”5字。裝幀采用了中國傳統技藝“推篷裝”法,即由下向上逐頁閱覽的方式,計1冊20頁。
打開影集,冊首上下對開兩頁為桂春所寫近500字序言。此后上下對開各8頁,均為記述驗糧過程的文字與驗糧現場拍攝的照片。照片高26.8厘米、寬37厘米,采用當時最先進的濕版火棉膠攝影法拍攝并洗印。照片不僅尺幅闊大、保存完好,而且圖像極為清晰。冊末上下對開兩頁,收劉恩溥所寫五百余字跋文。序言、跋文及冊中文字,均用墨筆書寫于灑金蠟箋紙上,再以傳統的挖鑲裝裱法將灑金蠟箋紙與照片收于冊內,并在四周附以淡青色龍紋花綾。縱覽整部影集,無論是做工,還是裝飾,都極為考究,頗顯高貴,絕非民間之物。
依據文字記述,影集內照片所呈現的分別是“火車到京”“卸米入廒”“運米備驗”“米臺呈樣”“分段驗米”“斛收進倉”“迎風銷袋”“潮濕風飏”8個漕糧驗收場景。序言、跋文以及每張照片所附文字則詳細記述了“新政”施行后,漕糧驗收的各道工序、各級官員所負責任以及消除昔日弊端后所取得的政績。
巨變:漕糧先到天津,再由火車運至北京
通過對《倉場驗米圖》內的圖像及文字信息的提煉與剖析,我們可獲知清代特別是清末“新政”以后關于漕糧運輸與驗收的若干情況。
南糧北運,自元朝始至清朝末,一直是歷朝歷代的重要國策。通過桂春的序言與劉恩溥的跋文,可知清末“江浙二省歲取漕白糧一百萬石,納於京倉”,以及“令江浙二省,歲以漕白糧一百萬石輸入京倉”之細目。由此可見,江浙二省不僅是物產豐盈的魚米之鄉,也是京師漕糧的主要供奉產地。
“新政”實行前后,漕糧自南方運至京師發生過怎樣的變化?通過桂春所寫序言、劉恩溥所寫跋文亦可知曉。桂春曰:“我朝定鼎,沿明遺制,東南漕賦,遵淮渡黃,溯南北運河以達通州”,然后再“由通惠河運至大通橋,由大通橋監督以舟車輸入各倉”。至同治初年,漕糧的運輸“改用輪船、沙船,由滬海運至天津,由津易撥船(注:剝船,與“撥船”同,皆指“駁船”)河運至通州”。直至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新政”施行后,方改為“悉用輪船,行抵塘沽,改用火車運京”。
劉恩溥亦曰:“廢天津撥船,令海運漕糧抵塘沽后以火車運京”,可見運輸方式改變之大。《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二·食貨志三》載:“是年(光緒二十六年)南漕改用火車由津運京”,早于桂春序言所云時間一年。而《清史稿·卷四三九》中的《榮慶傳》述及漕運“新政”情況:“二十七年,擢大理卿,署倉場侍郎。以剝船盜米,改由火車逕運,并倉廒,增經費,杜領米弊端,裁稽查倉務御史,皆如所請行。”與桂春序言所述一致。
桂春是漕運改革的親歷者和參與者,其序言可視作一手材料,又與《榮慶傳》一致,也基本證實了《食貨志》所載漕運改用火車由津運京的時間不確,更知此影集有為史書拾遺補闕的重要價值。
改革后運至京城的大米,“干圓潔凈,竟為數十年所未見”
在桂春所寫序言、劉恩溥所寫跋文中均有詳細記述。如“以昔年倉儲積弊,由於陳陳相因,近時俸餉之糈,歲不過八十萬”,而實行“新政”后,“令各省折征之外,江浙二省歲取漕白糧一百萬石,納於京倉,著為定例”。同時改“江浙運漕悉用輪船,行抵塘沽,改用火車運京”,這不僅改變了過去“百弊叢生”的局面,而且達到了“費省運速,舊弊悉除”之目的。更為可觀的是漕糧的運輸次數、數量竟可達到“日二次者,午初、未初到局;日三次者,巳初、午正、未正到局。每次以車二十輛,運米六千余石”到京的龐大數量。
京師驗米處自明朝始就設在通州大光樓,“新政”實行后,改朝陽門外太平倉為驗米處。此一改動,不僅“接京津鐵軌直達其內”,而且徹底根除了原在通州揚曬漕糧過程中出現的“飛灑盈野,任人爭取,率以為常”情況,變身為“驗米場繚以墻垣,承以席片,非特無人闌入攘取,而顆粒皆可檢收”的場景。
制定新的管理措施,改革官衙機構中存在的弊端,也是“新政”實施內容之一,在漕糧驗收中亦不例外。正如跋文中所言:“滬局已漸生懈,弊端業經潛伏。遂不避嫌怨,奏請嚴定勸懲章程。於是本年江浙漕糧到京,干圓潔凈,竟為數十年所未見”,從而達到了“比年驗收漕糧,一切情形與昔時逈異”的局面。在人員管理上也同樣進行了改革,“光緒二十七年奏改新章,易經紀之名為夫頭”,采取“派監斛委員督飭夫頭率各役斛量”漕糧等驗收措施。此外,“裁并倉儲,節省漕運”,“改弦更張,毋蹈故轍”等多項“新政”后新措施的實施,在影集中多處凸顯出來。
千里迢迢運到京,如果大米不合格咋辦
太平倉位于北京何處?驗米場地有多大?這在北京的史料中似乎記載也不多。而此影集記述則頗詳。在“火車到京”照片所附文字中記:“太平倉在朝陽門外石路之南,西倚城墻,東臨城河。舊筑圍墻,自北至南,直抵東南角城樓下,袤延四里許。”并且“改北半為倉場驗米處,南半為江浙卸米處”,中間建有“日下蘇杭門”為界。由此可知,驗米處太平倉絕非現在位于北京市西城區的太平倉胡同,盡管它的名稱是因太平倉而得名。此外,太平倉南北竟然有四里多地長,而且中間還建有“日下蘇杭門”將卸米與驗米分開。今天,朝陽門外的太平倉早已不存,有關它的資料與影像也極為稀少。此影集無疑既可補北京史料之不足,也可補南糧北運之資料。
在“米臺呈樣”文字中記:驗米臺“高於平地尺許,以磚磨砌,四圍鑲巨石,廣方數十丈,其平如砥”,并且在臺的西側,緊靠城墻“建廈三楹,為收閱樣米之處”,在臺的東北“建高樓,為倉場暨坐糧廳督率員役瞭望之處”,而絕非今日通州復建大光樓之宏偉。漕糧驗收的程序及各級官員的檢驗,在“分段驗米”文字中也有記述,這就是“江浙委員呈米樣后,倉場滿漢侍郎、坐糧廳滿漢監督各分一段,親往逐袋察看,并以鐵探探取袋底之米。勘驗相符,始準兌收;其有參差不一律者,提出駁退。”可見分工明確,各負其責,無疑可充實南糧北運中漕糧驗收的史料。
此外,針對漕糧在長途海運中出現的受潮情況,除去“提出駁退”外,還采取了哪些補救措施?影集中亦有說明,這就是采取了“迎風銷袋”“潮濕風飏”的辦法。對于僅僅袋底受潮的漕糧,“令夫役於傾袋出米之時,先傾其半,余則以手握袋底,向高抖擲,迎風飛灑,潮者自干”的辦法;而對受潮嚴重者,則“飭夫役以箕盛米,迎風飏擲。其糠土稻皮則隨風散去,其潮濕者則經風收干”。并針對潮濕程度的不同,規定“濕輕者一風,濕重者二三風,一律干潔,方準兌收”。可見,漕糧儲存前所采取的防潮措施是依據實際情況,采取不同方法加以解決的。
僅國家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各藏一部
綜上所述,《倉場驗米圖》影集以文字與影像的形式,再現了百年前南糧北運、漕糧驗收的真實場景。這無疑對研究大運河在歷史上的作用、南糧北運中諸多環節的變化,以及漕糧驗收中的諸多細節增添了頗為豐富的資料。同時,亦可作為研究清末“新政”實施的有關資料。
“新政”諸多改革中,漕糧運輸與驗收并非“重頭戲”,相關史料不為多見,長久以來對“新政”在這一方面的具體改革細節缺乏足夠的了解與關注,此影集對此做了極有益的補充。盡管“新政”的實施,如同照射在已經病入膏肓、氣息奄奄的大清帝國的一縷殘陽,并沒能挽救封建帝王最后覆滅的命運,但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的一次重要變革,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還是值得關注與研究的。
查公藏著錄,《倉場驗米圖》影集僅國家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各藏一部,其中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或缺圖或缺文字。反觀此影集,不僅圖文俱全,保存完好,而且文字均寫于灑金蠟箋紙上,明顯看出規格要高于其他館所藏之上,可見其頗為稀見與珍貴。文/彭震堯 李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