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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4年5月,米歇爾回到家鄉俄勒岡州照顧患癌的母親。在這段日子里,母女二人進行了從不曾有過的交談。幾個月后母親離世,為了紓解心中的哀痛,米歇爾寫下了回憶錄《媽媽走后》。
在書中,米歇爾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歷、與母親的緊張關系、韓美兩種文化造成的迷失……在這場關于愛與失去、自我確認與傷痛療愈的回望之旅中,她找回了母親賦予她的品位、語言和天賦,也在食物與音樂構筑的空間中,讓母親“”。
1
我媽媽是在2014年10月18日去世的。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記不住這個日子。究竟是不想記得呢,還是說相較于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單單一個具體的日子實在算不了什么?總之,那一年她56歲,我25歲。
多年以來,媽媽一直跟我說,25歲是一個很特別的年齡。她就是在這個年紀遇到了我爸爸。也是在這一年,她跟我爸爸結了婚,離開了她的祖國,離開了她的媽媽、姐姐和妹妹,真正開啟了她成年生活的新篇章。
25歲,她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擁有了不一樣的人生與未來。對我來說,這本該是生活逐漸步入正軌的一年。可媽媽在這一年離開了我,讓我的生活分崩離析。
有時候,我會為記錯日子而內疚。所以每年秋天,我都會翻看照片,再次核對媽媽墓碑上篆刻的日期,那日期在我們5年來送去的艷麗花束間半掩半現。我還會去谷歌搜索我當年沒寫的訃告,有意識地讓自己感受一些當年應當感受卻未曾感受的東西。
我爸爸卻對日期格外重視。他似乎建立了某種生物鐘,永遠也不會記錯每一個即將來臨的生日、忌日、周年紀念日與節日。他的情緒會在一周前本能地變糟,然后我的臉書就會被他所發的信息淹沒,什么“這一切是多么不公平啦”,“你永遠也不會懂失去最好朋友的滋味啦”。
接下來,他會騎摩托車環游普吉島。我媽媽去世后,他在普吉島休養了一年,用溫暖的海灘、街邊的海鮮攤和拼不出“問題”這種單詞的年輕女孩來填補內心的孤寂。
我永遠記得媽媽常吃的食物。
她有很多自己的小習慣,比如她會在結束一整天的購物后,去露天咖啡吧享用半個松軟可口的黑麥餡兒餅搭半份厚切薯條。她會往無糖冰茶里加半包代糖,但她堅持不在別的食物里加這種糖。她會在點餐時,強調意大利蔬菜濃湯或橄欖園餐廳配贈的肉湯得“熱氣騰騰”,而不只是“熱騰騰”。她會在特別的日子去波特蘭杰克餐廳品嘗半打帶殼生蠔配香檳醋,再來碗“熱氣騰騰”的法國洋蔥湯。她可能是唯一一個在麥當勞得來速汽車餐廳鄭重要求薯條也得“熱氣騰騰”的人。
還有首爾咖啡館的什錦面—一種配有各種蔬菜的香辣海鮮湯面,她總會按自己的母語規則,顛倒“首爾”和“咖啡館”的語序。冬天她喜歡吃糖炒栗子,哪怕這會讓她飽嘗胃脹氣之苦。喝淡啤酒的時候,她會吃點兒咸花生。她幾乎每天都喝兩杯霞多麗葡萄酒,但要是喝上第三杯,就會感覺不舒服。她吃比薩喜歡配辣泡菜,平時也愛拿各種調味醬佐餐,而在墨西哥餐廳,她會點一份剁得很細的墨西哥青辣椒。
她對芹菜過敏,討厭吃香菜、牛油果和甜椒。她很少吃甜食,只偶爾品嘗一品脫哈根達斯草莓冰激凌,或是買一小袋橘子味的軟心豆粒糖。再就是在圣誕節期間,她會吃兩塊時思牌松露巧克力,還會在自己過生日時吃一塊藍莓芝士蛋糕。總而言之,她很少吃甜點,也很少吃早餐。相較于甜食,她更喜歡吃咸的。
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切,因為媽媽就是這么表達愛的。
她不說善意的謊言,也很少夸你,但她會心細如塵地觀察你的偏好,悄悄記住那些令你快樂或愜意的事,并將她的關懷藏在那些你甚至不曾留意的地方。她知道你在吃燉菜時,喜不喜歡連同湯汁一起盛進碗里。她知道你能不能吃辣,討不討厭番茄,吃不吃海鮮,胃口大不大……她會記得你最先吃完的是哪一碟韓國小菜,下次就會把那碟小菜堆得滿滿的,擺上雙份的量。
她能滿足你的種種喜好,記得那些令你獨一無二的一切。
2
1983年,我爸爸搭乘飛機來到韓國。
他在《費城詢問報》上看到了一則廣告,廣告很簡單地介紹了一個“出國機會”。這個機會是位于韓國首爾的一個培訓項目,培訓向美國軍方銷售二手車的人員。公司給他在首爾市龍山區當時的地標性建筑—奈加酒店訂了個房間,我媽媽當時是那家酒店的前臺。我爸爸說,我媽媽是他遇到的第一位韓國女性。
他們約會了3個月。培訓項目結束時,爸爸向媽媽求婚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們兩人輾轉在三個國家居住過,先是在日本的三澤市和德國的海德堡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又回到首爾,并在那里生了我。
一年后,爸爸的哥哥羅恩在他自己的卡車代理公司給我爸爸安排了一份工作,這個工作結束了我們一家一年兩次跨越洲際的背井離鄉,在我一歲時,我們移居美國并穩定下來。
我們搬到了美國俄勒岡州的尤金市,這是一個位于太平洋西北部地區的大學城。該城坐落于威拉米特河的源頭旁,河水從城外的卡拉普亞山脈向北奔流150英里,然后匯入哥倫比亞河河口。
威拉米特河在群山間蜿蜒流淌,東邊是喀斯喀特山脈,西邊是俄勒岡海岸山脈,兩山間的河谷十分肥沃。數萬年前的一次次冰河時期曾發過一場又一場洪水,這些洪水來勢洶洶地從米蘇拉湖往西南方向涌去,沖過了華盛頓東部,裹挾著肥沃的土壤與火山巖,逐漸在地面上層層累積,形成了廣闊的沖積平原,使此地極其適合發展農業。
整座小城綠意盎然,郁郁蔥蔥的植被綿延至河岸,又一路向上與崎嶇的小山以及俄勒岡中部的松樹林連成一片。這里四季溫和,時常下著蒙蒙細雨,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都陰沉沉的,卻也讓此地的夏天極具生機,隨處可見蒼翠欲滴的美景。小城總是煙雨蒙蒙,我卻從未見哪個俄勒岡人有出門帶傘的習慣。
俄勒岡人對這里的豐富物產頗為自豪,常常在各種當地食材、時令性食材以及有機食材大規模上市前,就興致盎然地烹調出一道道美食。淡水流域的垂釣者也總是收獲頗豐,春天有野生的大鱗大麻哈魚,夏天有硬頭鱒,一年四季都能在河口捕到大量鮮甜的珍寶蟹。
每到周六,當地農民就會到市中心去售賣自己種的有機農產品和自己養的蜜蜂釀的蜜,還有漫山遍野采來的野蘑菇和野生漿果。根據調查,反對全食超市的嬉皮士往往都支持當地農商合作社,他們喜歡穿勃肯鞋,在露天市場賣自己編的發帶,還親手做堅果醬。他們的小名也極具自然元素,男生叫“草藥”(Herb)或“河流”(River),女生叫“森林”(Forest)或“極光”(Aurora)。
我十歲的時候,我們搬去了城外7英里的一個地方。先經過一個個種植圣誕樹的農場,再穿過斯賓塞孤峰公園的登山步道,就能見到我們的林間小屋。
小屋坐落在一片將近五英畝的土地上,一群群野生火雞慢悠悠地在草地上啄食昆蟲,爸爸駕著割草機四處除草。有時他不想穿衣服,就會拿很多西黃松裹在身上,畢竟這兒幾英里也見不到一個鄰居。小屋后面是一片空地,媽媽把空地上的草坪打理得很好,還種了好多杜鵑花。空地后是一片小山坡,紅黏土上生長著不易彎折的勁草。還有一個池水渾濁的人造池塘,里面滿是淤泥,可以在這兒追捕蠑螈和青蛙,捉到了再把它們放回去。
日照極強的初夏時節,野生黑莓叢簡直長瘋了。爸爸會拿一把大大的園藝剪,剪掉林木間的黑莓叢,直到剪出一條可以騎山地摩托的環形小徑。他每個月都會把剪下來的荊棘與野草集中到一起,再把草堆點燃,然后讓我把打火機油擠到草堆上,看火焰直蹦六英尺高,那時我們就會對他的這份“手藝活”大加贊賞。
我很喜歡我們的新家,可同樣也討厭這里。這里沒有可以一起玩的鄰家小孩,沒有便利店,甚至沒有騎自行車能到的公園。我孤獨極了,常年見不到一個小伙伴,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或求助的人,除了我的媽媽。
森林里只有我和媽媽,她將大把的時間與精力放在我身上,這讓我有些窒息。擁有她盡心竭力的愛是我的運氣,可同樣也讓我感到壓抑。我媽媽是家庭主婦,從我生下來起,她就一直負責料理家務。她謹小慎微地保護著我,卻不是那種嬌慣孩子的母親,不像我很多朋友的媽媽,總是對孩子溫柔無比、倍加呵護。
我非常羨慕這些朋友,羨慕他們有一個“溫柔呵護型”的媽媽,就是那種無論孩子說什么都表現得特別感興趣,其實那些事她根本不可能產生半點興趣。只要你哼兩句不舒服,她就會急急忙忙帶你去看醫生。別人取笑你的時候,她會寬慰你說:“那些人就是嫉妒你。”哪怕你相貌平平,她也會堅定地告訴你:“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那么美。”而在圣誕節收到你送來的“廢物”時,她會毫不猶豫地表示:“我好喜歡!”
而我每次受傷的時候,我媽媽只會大喊大叫。不是為我大喊大叫,而是沖我大喊大叫,這真讓我無法理解。我朋友受傷的時候,他們的媽媽會一把抱起他們,安慰說“沒事的”,或是直接帶他們去看醫生,白人隨時隨地都在看醫生。而我受傷的時候,我媽媽卻面色鐵青,那樣子就像是我故意損壞了她的財產。
有一次,我在家門口的院子里爬樹,不小心踩空了一個我常用來擱腳的小豁口,光溜溜的肚子順著粗糙的樹皮滑了兩英尺,剮破了肚子上的皮。我試著讓自己再踩到別的枝丫上,卻沒能成功,直接從六英尺高的地方落了下來,摔傷了腳踝。我頓時哭了起來。當時我的腳扭傷了,襯衫破了,肚子上的傷口也流著血。媽媽卻沒有一把抱起我,帶我去看醫生,反而像奪命黑鴉般出現在我面前。
“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爬那棵樹?”
“阿媽,我腳踝扭傷了,我覺得要去醫院。”我哭著說。
她在我身旁走來走去,無情地沖我大吼大叫。我躺在落滿枯葉的地上,因疼痛而扭動著身體。我發誓她朝那些枯葉踢了好幾腳。“媽媽,我正在流血呢,求你別沖我吼了!”
“你這塊疤永遠也消不了了!哎呀,真的是,怎么回事呀?!”
“對不起,可以了嗎?對不起!”我急劇地抽泣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我一遍遍地道歉,止不住的抽噎讓我說得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然后我用手肘支撐著向屋子爬去,拖著因扭傷而變得僵硬的腿,同時帶動了腿下的枯葉和冰冷的泥土。
“哎喲喂!行了!這已經夠了!”
該如何形容她的愛呢?比嚴厲更嚴厲,比殘酷更殘酷,比這世上的一切都要強悍有力。這種愛剛勁十足,你無法從中找到一絲弱點。這種愛充滿“先見之明”,能早早看到對你有益的一切,卻不在乎這一切是否會讓你受盡折磨。
我受傷的時候,就像是傷在我媽媽的身上,那痛楚會深深扎進她的心里。正是因為愛之深,才會如此痛之切啊!如今我回首往事,才逐漸意識到這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人像媽媽那么愛我。
3
“別哭了!把眼淚留到你媽死的時候!”這是我們家經常說的一句話。
我媽媽沒學過多少英文諺語,就自己杜撰了一些,像是“媽媽是這世上唯一不會騙你的人,因為媽媽是這世上唯一真心愛你的人”。
打從我記事時起,就記得媽媽曾教過我“凡事都得給自己留百分之十”。她的意思是,無論你認為自己有多愛一個人,或是認定對方有多愛你,也不要毫無保留地付出全部。至少留下百分之十,讓自己不至于一無所有。
“就算是對你爸爸,我也會有所保留。”她補充道。
媽媽時時刻刻都在想方設法讓我成為“最好的自己”。
我尚在襁褓之中時,她就常常捏我的鼻梁,以免我的鼻子太塌。我上小學的時候,她怕我長不高,就讓我每天清晨上學前都抓緊床頭板,然后她用力把我的腿拉長。要是我皺眉或是笑得太劇烈,她會用手指撫平我的額頭,叫我“別弄出那么多皺紋”。如果我走路時有點低頭垂肩,她會在我的肩胛骨之間拍上一掌,并用韓語喊道:“肩膀打開,背挺直”。
她對美容充滿熱忱,可以連看好幾小時的QVC電視購物節目,然后打電話訂購潔發護發素、特效牙膏、魚子醬磨砂膏、精華液、保濕露、潤膚水、抗衰老面霜……她十分相信QVC電視購物里的產品,簡直是毫不懷疑。如果你對某產品提出質疑,她會立刻用該產品的宣傳話術與你爭辯。
她浴室的柜子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她每天都會在臉上涂抹按揉,或是輕輕拍打,十分虔誠地遵循十步護膚法,包括用微電流美容儀淡化皺紋。每天晚上,我在玄關都能聽到她用手掌輕拍臉頰的聲音,以及用據說可以緊致毛孔的脈沖美容儀的聲音,再一層又一層地往臉上涂抹各種護膚品。
而我呢,幾瓶高倫雅芙化妝水胡亂堆放在浴室洗臉池下的柜子里,科萊麗潔面刷也是干的,根本沒怎么用過。我實在堅持不了媽媽竭力推薦的任何一種美容法,所以在我的整個青春期,我們隨時都有可能為這些事吵起來。
她簡直完美得令人發指,精致得不可思議。她的衣服穿了十年,卻像根本不曾穿過一樣。她的外套不會起一個毛球,毛衣不會起一個絨球,漆皮鞋上也不會有一道劃痕。而我總在弄壞或弄丟喜歡的東西,總在不停地被罵。
她以同樣嚴苛的態度對待家里的物品,讓一切保持纖塵不染、潔凈如新。她每天都用吸塵器打掃房間,每周都會讓我拿抹布把家里的踢腳板抹一遍,她自己則用油擦拭實木地板,再用毛巾把地板擦得油光锃亮。
或許對媽媽來說,我和爸爸就像兩個蹣跚學步的大孩子,隨時都在以洪荒之力破壞她無比完美的世界。媽媽常常氣急敗壞地說我們又把哪里弄亂了,我和爸爸卻一臉迷茫地看著她說的地方,完全不明白到底哪里臟了亂了。
要是我和爸爸不小心把飲料或湯汁灑到地毯上,媽媽就會表現得好像我們是在那兒放了一把火。她會發出痛苦的尖叫聲,飛快地跑去拿她放在洗滌池下方的地毯清潔噴霧,那是她在QVC電視購物上買的。然后她會把我們推到一旁,生怕我們讓污漬變得更加難以收拾。我們只能尷尬地在她身邊走來走去,傻呆呆地看她噴啊涂啊、拍啊抹啊,糾正我們的過錯。
媽媽收集的精美飾物越來越多,我和爸爸犯錯的風險也變得越來越高。
4
媽媽的規矩和期盼讓我備受折磨,可我要是躲著她,便只能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自娛自樂。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兩個極端間來回切換。有時我像假小子一樣盡情玩耍,這往往會讓我被媽媽責罵;有時我又像塊橡皮糖一樣黏著媽媽,費盡心思地討好她。
爸媽偶爾會把我留在家里,讓臨時保姆照看。我會把媽媽的小玩偶放在一個托盤里,再把托盤放到水槽里,十分細致地用肥皂清洗每一只小動物。我會把陳列玩偶的櫥柜擦干凈,還會用清潔劑擦櫥柜上的玻璃。然后,我使勁兒回想玩偶的排列順序,把它們一個個擺好,希望媽媽回來時能注意到我做的這一切,對我報以慈愛與親昵。
當我有被拋棄的感覺時,哪怕那感覺再微乎其微,我也會無法抑制地想要去打掃或清理。在被兒時的想象力折磨的時候,我把這當成一種保護儀式。我常常做噩夢,常常產生有關父母離世的妄想。我會想象盜賊破門而入,甚至想到可怕至極的殺害細節。
在我爸媽外出的夜里,只要他們回來晚了,我就會認為他們一定遭遇了車禍。我反反復復夢到爸爸開車時不耐煩地抄近道,結果走錯了路,從渡船街大橋的一側沖了下去,掉進了威拉米特河。河水的壓力讓他們無法打開車門逃生,只能淹死在不斷滲入的河水里。
看到媽媽每周都打掃房間,每周都要求我把踢腳板擦拭干凈,我就覺得,要是我在她外出時把家里打掃得更加整潔,她肯定會答應永遠也不再把我留在家里。我就這么可悲地嘗試著,想方設法讓她高興。
有一次,我們去拉斯維加斯度假,爸媽想到賭場里去賭錢,就讓我獨自在酒店房間里待了好幾個小時。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打掃房間,把爸媽行李箱里的物品擺放整齊,再用一塊手帕把所有東西都擦得干干凈凈,然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們回來后注意到這一切時的反應。
我坐在我的折疊小床上,對著門的方向咧嘴傻笑,期待看到他們歸來時的面龐,壓根兒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會有清潔人員來打掃房間。爸媽回來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房間里的變化,我只好拉著他們快速巡視整個房間,一處又一處地告訴他們我做的好事。
在討媽媽歡心的一次次實驗中,我發現我們對韓國美食的共同熱愛不僅僅是母女間的一種聯結,也能百試百靈地讓我從媽媽那里獲得不折不扣的贊許。
我是在某年夏天,去首爾的鷺梁津水產市場時徹底證實這一發現的。鷺梁津水產市場是一個海鮮批發市場,你可以在那里買到各種海鮮,還能拿到樓上的餐館,請餐館按你喜歡的方式進行烹制。我和媽媽還有她的姐姐娜美和妹妹恩美,一同選了成磅的鮑魚、扇貝、海參、琥珀魚、章魚和帝王蟹,一些打算生吃,另一些放到辣湯里煮。
我們來到樓上,煮海鮮的丁烷爐旁很快就擺上了一道道韓國小菜。當時上的第一道海鮮是韓式活章魚。一整盤灰白色的章魚腕足在我面前扭動,它們的腦袋才剛剛被切掉,吸盤還在有節奏地跳動。媽媽夾了一塊,蘸了點苦椒醬和醋,就把章魚放進嘴里嚼了起來。她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嘗一下。”
在很多方面,媽媽都會拿出家長式的權威來對我進行管束,但在跟食物有關的事情上,她對我倒是挺寬松。她從不強迫我咽下我不想吃的東西,也不會要求我非得把自己的那份食物吃完,哪怕我只吃了一半。媽媽認為,“吃”應該是一種享受,要是你已經吃飽了,卻因為怕浪費而把肚子撐大,那才是一種更大的浪費。總之在吃這件事上,她唯一的規矩就是:你至少得嘗一下。
我很想取悅媽媽,也想給兩位姨媽留下好印象,就夾了一塊扭得最厲害的,像媽媽那樣蘸了點醬汁,然后把章魚塞進嘴里。蘸了醬汁的章魚咸咸的、酸酸的,帶點甜味,還夾雜著一絲微微的辣,吃起來非常有嚼勁。我用力地嚼了好多次才咽下去,生怕那些吸盤還能吸附在我的食道上。
“好樣的,寶貝!”
“哎喲喂,干得漂亮!”我的姨媽們驚呼道,“這可真是我們家的女孩呀!”
家人對我的勇氣大加贊賞,我不免也頗為自得。那一瞬間的某種感受讓我踏上了一條全新的道路。我開始意識到,與其勉為其難地努力表現,倒不如以勇氣取勝。我開始享受大人們的驚訝與贊嘆,他們夸我會吃,夸我品味不凡。跟我同齡的孩子卻無知地認為,這么吃簡直惡心極了。
我慢慢發現,自己還真繼承了一些偉大的民族天賦。
我十歲的時候,就會用核桃鉗把飽滿的龍蝦夾開來大快朵頤。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吃韃靼生牛排、法式鵝肝醬、沙丁魚、蒜香黃油蝸牛。我敢于嘗試生海參、生鮑魚,還有帶殼的生牡蠣。有時候,媽媽晚上會在車庫里用野營爐烤墨魚干,再準備一碗花生米和一碟用紅辣椒醬和日式蛋黃醬調制的醬汁。爸爸會把墨魚干撕成一條條的,然后我們邊看電視邊吃,一直嚼到下巴都酸了,我就會喝一小口媽媽的葡萄酒,把嘴里的墨魚干都咽下去。
我爸媽沒上過大學,我們家也沒有多少藏書或影碟,我從小更沒什么機會接觸藝術,誰也不會帶我去博物館之類的文化場所。他們不知道我該看哪些作者寫的書、哪些導演拍的影片。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沒人跟我分享老版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也沒人教我翻錄滾石樂隊的黑膠唱片。總之我不曾獲得過任何指導性材料,引領我走進豐富多彩的文藝世界。
我爸媽自得其樂地過著遠離喧囂的俗世生活。他們已經去過了很多地方,見過了不少世面,嘗過了世間百味。他們不追求高雅的藝術享受,辛苦掙來的錢都花在了美食上:血腸、魚腸、魚子醬……他們熱愛美食,熱衷于尋覓食材、烹制佳肴、分享美味。
在他們宴客的餐桌上,我就是最尊貴的客人。
(本文選自《媽媽走后》第二章,略有刪減)
[美]米歇爾·佐納著,蔡雯婷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年1月
作者:米歇爾·佐納
題圖:《我能說》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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