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首批國內知名、海外認可的當代藝術家,歷年來作品不斷刷新拍賣場紀錄過后,張曉剛仍然無數次感到困惑:為什么是我?本期《十三邀》,他與許知遠一起回溯了四十年來的藝術創作,重新正視這個問題,試圖又一次尋找答案。
1977 年,張曉剛考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專業,與大自己十幾歲的何多苓、羅中立、周春芽成為同學。他記得那時候不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在探討「新藝術」的可能。他們不憚成為“家人眼中的另類”、被“定性為洪水猛獸”,走在馬路中間,車來了也不讓。——“我覺得青春就該是這樣。”
畢業后回到昆明,張曉剛度過了一段郁郁不得志的時光。在匱乏、平淡的生活境遇中,他依靠想象力獲得精神超越,與當地青年藝術家毛旭輝等人籌款組織、舉辦“新具象”展覽,倡導以一種新的視覺形式去認識“真實”,理解生命的本質以及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
而后來遠赴歐洲學習交流,異鄉的生活體驗又讓他對“藝術大師們”祛魅。張曉剛意識到,要先找到自己的文化歸屬、身份認同,進而才是繪畫語言。
從“血緣-大家庭”到“失憶與記憶”,再到后來的“里與外”“蜉蝣”“隱語之書”,在晦暗與光明、被遺忘和被記憶之間,張曉剛的作品總能抵達具有時代性的集體記憶與個人情緒。創作不停,新的困惑也接踵而至:
“是找到一個恒定的信念,還是不斷反思、突破、創新?”
“是將自我投注到作品中,還是退居二線,讓作品自己說話?”
“批評不該完全退場,但是否具有批判性該不該成為衡量作品好壞的重大依據?”
比起義無反顧的前衛藝術家,張曉剛覺得自己總是不斷回頭看,“抱著記憶向前走,(明明)應該舍得扔掉一些東西的”。而不經意間,新世界徐徐展開在創作者面前,許多彷徨和疑慮在此之間消失殆盡。
??四川阿壩
草原上刺烈的紫外線、干燥的暖風沒有在我的心靈中消失,在草原上獲得的印象與自我的一些情感交糅在一起,生長出一些新的風味。這一點我感到很高興……我總覺得真正的、高檔的藝術品,更重要的東西不是在畫布上,而是在畫外。當你站在它的面前時,無話可說,眼睛不知道看哪兒才合適,只感到心靈隨著畫面不斷地刮風、下雨或微笑。
把畫好的油畫擺在一起,看看滿墻的版畫,有時自己都感到驚訝,哪來的這股力量?回想在沒有與草原相會之前,自己常常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堵塞而常常心灰意懶,甚至有時會產生一系列的懷疑。感謝草原!感謝那干燥的風!使自己在深厚、博大的暖流之中,產生了不能抑制的愛。
——《失憶與記憶 張曉剛書信集(1981—1996)》
1981 年夏天,還在川美讀書的張曉剛與同班同學周春芽一同去四川阿壩草原寫生。在這里的兩個月,他一共畫了三百多幅速寫、二十多幅油畫。回到學校后,張曉剛創作了畢業作品《草原組畫》(共九幅)。此時他尤為崇拜梵·高、高更和塞尚,每天一個人在教室里,不停地畫到深夜一兩點,把對草原、藏民的全部感情傾瀉到畫布之上。
張曉剛畢業作品《草原組畫:暴雨將至》(1981)
藝術史學家呂澎認為,這組畫是創作者內心情感的真誠記錄,“(它們)成為八十年代初最早的表現主義文獻,而藝術家天生知道什么是內心需要的東西,在仍然有不少畫家迷戀于寫實主義——盡管很多人僅僅是對微妙的‘灰調子’和筆觸的有趣造型感興趣——的情況下,張曉剛迅速地恢復了中國藝術家在二、三十年代就已經獲得的藝術感知,他們在使用新的表現形式的一開始就知道應該關注的問題”。
??昆明圭山
真不想再回到城市這個空漠、繁雜而僵冷的墳場中來。那里(圭山)的自然很寧靜、很諧和,富于田園詩意,“風俗畫”比比皆是。乍一看,感覺很窄,很小,但待久了,特別是爬到山坡上去看天,看藍得沒有止境的蒼穹,看羊每天走過的小道,山包沉默著,樹干掙扎的直刺上巷,房子把嘴唇緊閉起來,那些羊,白羊、黑羊、陰郁苦澀的綿羊,像些先知,黑山羊是孤傲的,充滿了力,站在高高的石頭上看夕陽往山洼中掉下去。
抒情、弱小的撒尼人,一會兒在紅土上搖晃,一會兒消失在樹木與石頭中,熟褐色的臉留有風的形影,遠處傳來左得其味無窮的笛聲,這時我的感受全變了,田園牧歌僅僅是她的一部分。
——《失憶與記憶 張曉剛書信集(1981—1996)》
1982 年,張曉剛回到昆明,在市歌舞團擔任美工,負責舞臺置景相關的設計工作。生活百無聊賴,年底他與昆明師范學院藝術系(今云南藝術學院)的毛旭輝到圭山住了一個月,完成了二十多幅風景油畫和若干速寫,“靠藝術創作滿足現實中永遠無法企及的自由”。2021 年的采訪中,張曉剛說圭山在他們心目中一直像一座小教堂,“每次去到那里,都能讓自己的靈魂安寧,所有的煩惱也會在山水間平息下來”。
毛旭輝作品《圭山寫生》(1982)
張曉剛作品《圭山》系列之一(1984)
1985 年起,二人與潘德海等青年藝術家一同自費舉辦“新具象”畫展,之后不斷有更多創作者加入其中。他們推崇自由表達,用全新的視角和語言解讀客觀世界。“圭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繪畫主題,赤紅的土地,褐黑的樹干,自然界中的一切成為人體、社會、宇宙的符號表征。
第二屆“新具象”畫展請柬(1986)
??重慶黃桷坪
那些微笑和沉思的頭顱在其中自在地生存著,它們或是人形的頭顱、臉面,或是狼、羊形的頭顱。齜著冰磚般的牙齒。但是它們并非在做某種表情而向人們展示某種情緒(如表現主義的作品那樣)。
我時時處處無不清晰地感受到:我們仍是一些地下畫家,生活在陰暗的地下室里,不斷制造著“黑武器”,然后拿到“黑市”上去交易。我們真正的人生是在夜晚和密室中度過的。許多人受不了夜晚的冷寂,離開小屋加入到滾滾的人流中去了,也有一些人開始學會利用白天的時光推銷夜晚的價值,來獲得某種自慰(依我看,也是某種懦弱),只有少數人硬著頭皮挺過來了。堅信黑夜和密室的價值就在于其本身,而非需要白天來驗證。
——《失憶與記憶 張曉剛書信集(1981—1996)》
1986 年,張曉剛回到母校川美師范系任教。相對單純的環境幫助他告別昆明時期的混亂,遠離現實和日常生活。在后續發生的各種社會風波刺激下,他開始重新思考歷史和現實的關系——“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并不是生活在一個書本的世界里,而是非常具體地生活在一個國家中。”
以此為意,張曉剛創作了“手記”系列,表達孤獨個體的脆弱、茫然和無奈。
張曉剛作品《一周手記》(1991)
幾年后,國內環境開始發生變化。藝術家們在張頌仁等國際知名藝評人、策展人的引介下,進入更廣闊的天地。“是回到個人的藝術道路,重復以前的軌跡,變成風格主義的藝術家呢?還是參與到文化的變革之中,去更大的背景中尋找自己的身份和定位呢?”張曉剛帶著對現狀的不滿和質疑,前往德國進修。
在歐洲的三個月,他泡在美術館,逐漸厘清了藝術與生活的關系:我們總認為藝術就是我們從書本中學習的一個結果,卻忘了將歷史和我們生活的環境融入其中。
回國后,張曉剛把目光轉回身邊的一切。他在自述中他寫道:“在老照片中,第一次發現母親年輕時是個美女,她穿著軍裝,留著短發,單眼皮,沉靜內斂又英姿颯爽,非常漂亮……我開始迷上了他們那個時代的照片,反反復復地觀看,愛不釋手……在那些老照片中,我開始去想象和體驗那些人們的生活經歷、信念和態度,同時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感受到了某種我需要的藝術的訊息。”
以家中相冊里的老舊照片為靈感來源,張曉剛創作了一系列肖像作品。他抹去畫面中人物的五官特征,以冷峻的色調和筆觸將主角們概念化,為一代中國人“塑像”。
這批作品被命名為“血緣-大家庭”,一經推出就獲 1994 年巴西第 22 屆圣保羅雙年展銅獎。它們也成為張曉剛最為大眾熟知的一批作品。
張曉剛在 1993 年完成的《全家福 1 號》,一年后成為余華《世事如煙》法文版封面。
??北京花家地
“血緣-大家庭”逐漸成為自己的標簽,張曉剛開始尋找新的創作靈感。從黃桷坪來到北京,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他畫“風景”,畫“電視機”,畫“綠墻”,從純粹的視覺表達轉向情緒和心理感受,繼續用圖像敘述記憶和現實中他所關照的一切。
2023 年,受實驗電影《列夫·朗道》影響,張曉剛結合自己 2020 至 2022 年的生活經驗推出“張曉剛:蜉蝣”大型個展,包含他在此期間創作的八十余件油畫、裝置、繪畫手稿作品。策展人李佳說:“在張曉剛的藝術中,我們看到了二十世紀的余像,和它在消逝中拉長的影子,仿佛我們自己正在被時間的颶風向身后不可見的未來吹去。”
編輯:左堯依
實習生:王菊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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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時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