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孫贊是華縣唯一還一直投身皮影行當的年輕人。這個陜西渭南的縣城本是皮影之鄉,他爺爺是村里有名的老藝人,但時代變了,為了他更好地謀生,爺爺沒有讓他從小沾手這門手藝。
說來有些無奈,7年前孫贊剛過20歲,進入社會討生活不順,最終還是回來走了皮影這條路。這些年,一些老藝人陸陸續續離去,疫情后很多人身體也大不如前,無法再登臺,孫贊的爺爺和師父就在其中。現場的人聲主唱和樂器伴奏都被簡化成錄音播放,老人們的失望疊加在孫贊身上,這個年輕人忽然背負起了傳承的擔子。
圖、文、視頻|呂萌
剪輯|沙子涵
編輯|毛翊君
“妖怪哪里逃!”后臺放著孫贊爺爺唱的《三打白骨精》,鼓點急促,孫悟空和白骨精在幕布后上下翻飛打斗,這場10多分鐘的皮影戲進入高潮。
扦子在孫贊指縫間不斷變換位置,他頭頂懸掛的一盞鎢絲燈照亮了整個后臺,光束把皮影投射到幕布上,時隱時現。
雖然是周末,也只散坐著三兩觀眾,多數是父母帶著孩子來。“打起來了!”小孩子看得興奮,目光隨皮影移動,媽媽拿著手機在錄。在西安回民街二樓的茶樓里,27歲的孫贊每天要把這一出戲演20多場。
孫贊有記憶以來,村里的皮影演出已經變少,爺爺覺得不太有出路,沒讓他多接觸這行。他只從老藝人的口中聽說過一點曾經的熱鬧——大概在解放初期,當地有48家班社,成員會來自不同村子,天天有演出。
孫贊小時候常去看爺爺演出,跟著跑紅白喜事。他們在村里隨便找一塊空地,架起兩三米高的戲臺,十里八鄉的老人帶著板凳坐在下面,小孩一來,圍得水泄不通。老式的圓形大喇叭一響,借著晚上昏暗的油燈,皮影戲就開始了。“以前村里好多人沒念過書,但是說起戲來,他們都知道。”
在一個皮影團隊中,通常固定有5人,分別負責主唱、操控皮影、拉二弦、拉板胡、敲銅碗,行話叫前聲、簽手、上檔、下檔、后槽。爺爺嗓音好,就負責唱,生旦凈末丑都來得了,會上百種戲。他也是班主,演出時顧不上孫贊,孫贊自己在后臺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們小朋友看不懂這些,但喜歡這個熱鬧。”
村里老人去世、娶妻生子,得演不同的戲。故事完整的本戲(注:成本演出的戲曲),一晚要演三四個小時,碰上觀眾沒聽盡興,還會再附帶著唱幾個折子戲。今天演完一個村,明天經紀人又安排另一個村子,像明星走場。
如今老一輩人不斷離開,愛聽戲、能懂戲的人也少了。現在,歌舞團代替了紅白喜事里的皮影戲,條件更好的人家還會請專業的秦腔劇團。曾經幾百人的演出團隊,剩下最多十一二人,其中還有剛入門的湊合演出。
為了守住班底,孫贊爺爺常去外地找演出機會,維持班子的開銷。2014年,西安永興坊旅游區一個老板找到他,想讓戲班入駐劇場。這樣班子算是穩定下來,但平均年齡已超過70歲。
孫贊父親嗓子不好,沒有和爺爺學戲,在村里種田、做紙扎活兒,母親有時外出打工。掙錢養家一直是孫贊的想法,他20歲進入社會,干過餐飲、跑過銷售,但都沒什么起色,才考慮了皮影行業,“沒太多競爭,養家糊口應該沒啥問題。”
爺爺沒太多表達,只跟他說,“那就好好演。”
孫贊開始學的時候,已經21歲了。爺爺嘗試教他唱戲,但幾次嗓子都跟不上,和父親一樣沒有天賦,后來轉教給班里負責簽手的老人,學操控皮影。
他每天拿兩個鐵棒練手法,練習打斗動作時,兩個手指要夾得特別緊。剛開始手指疼得讓他睡不著覺,起了水泡就用針扎,扎了之后更疼。時間長了,他的手長繭變形。
學了四個月后,師父挑了個觀眾少的場次,決定讓孫贊試試。演的是折子戲《刀劈韓天化》,時間不長,爺爺在他身旁唱,師父在身后看著,演到一半時他完全就懵了,動作跟不上爺爺的戲,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地錯,師父趕緊把他換下臺。
孫贊只能靠刻苦練,每天待在后臺,坐師父身后學。那時,同村的發小很多都在外打工,有的去了國外,一個月有2萬多工資,而孫贊在劇團里最多三千。他會羨慕他們各地跑,能長見識。
“你是唱戲去了嗎?當戲子去了?”有時好朋友在飯桌上開玩笑,孫贊總是笑笑不說話。那會兒劇場客流還算多,每天能賣出三四千塊錢的票,偶爾爺爺和團里的其他老藝人也會受邀去外地,甚至出國做文化交流演出。孫贊設想過,自己學成后能開個劇場,帶著老人們一起這樣演下去。
2020年1月,劇場休了4天假,復工前一天,師父家人忽然打來電話,說他腦梗又住院了,以后也演不了了。師父告訴孫贊后繼無人的擔憂,給了他三個祖輩傳下來的皮影紅纓槍,讓他覺得承受了厚重的寄托。
在皮影興盛時期,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一些師父不會把全部技能傳給徒弟。現在,能帶一個徒弟,對于老藝人來說都很欣慰。
師父退出時,孫贊學手藝才兩年多。“簽手”這個角色,是團隊里唯一的視覺部分,操控整個幕布上的呈現,“至少三年才能基本出師。”師父曾夸過他學得快,但老藝人能會上百折子戲和幾十個本戲,好些對記憶力、手法和耐心都有更高要求。孫贊獨當一面后,忙碌起來,得自己想辦法研究更難的戲。
本戲演得時間長,又都是傳統方言,景區游客流動性大,沒人愿意這么聽戲。孫贊多數演的就是10多分鐘的折子戲,還得是通俗易懂的。“沒演出的機會,我也就只看過幾次本戲。”
疫情沒有演出的那段時間,孫贊邀請了包括師父在內的幾位老人聚在村里,自己花了幾千塊錢請來攝像錄了十幾個本戲。他覺得時間越來越少,如果老人不在了,這些戲就永遠消失了,“想把更多戲完完整整復原出來。”
他嘗試過通過自媒體尋募隊友,也勸身邊的朋友來學,哪怕是彈個樂器也好。他找了些理由——“雖然沒有大錢但能養活自己”“淡季沒那么忙”等等,但也知道還是沒人愿意來的,“太老舊了。”
在團里的日子久了,孫贊也覺得自己快成了“老年人”。他保持了跟老藝人一致的作息,老人吃飯慢,他也陪著一起慢慢吃,他們早睡他也跟著早睡。有時候下載一些鄉村、抗日題材的電視劇,用優盤帶去給他們看,或者陪他們用收音機聽秦腔。
實在無聊了,他用手機打打游戲。“這樣生活倒是很安逸,不用考慮經營問題,票賣好賣差也是那么多工資。”
老劇場里的顧客越來越少,旅游區又新來了外地皮影戲團搶生意。在爺爺身邊演出這么些年,受戲班的老人們照顧,孫贊覺得不能一直待在舒適圈,想著有機會還是自己出去試試。
2021年,孫贊看中了市中心的回民街,覺得更有市場,老人們也都支持他出去闖闖。他徹底離開老劇團,在回民街租了個不到40平米的屋子,請來木工裝修舞臺,買了桌椅和貨架。
那時,要重新組一個完整的5人班子已經很難,既不好找有功底的人,也沒有太多成本。很多旅游區的皮影表演都開始簡化——除了操控皮影的簽手,主唱和其他負責樂器的三個角色都能直接用放錄音代替。孫贊臨走前,爺爺和戲班里的老人也給他錄了一些折子戲,以便起步時節省開支。
但還沒等裝修完,疫情不斷反復,隔三差五就停業了,有時一關就兩三個月,整條街都沒有人。最難的時候,一天就賣幾十塊,甚至一個客人都沒有,他把僅有的幾萬塊都交了房租。起初,孫贊還請了個負責售票的女孩,因為沒有收入,后來讓她走了。
整個小劇場經常就孫贊一個人。有時他穿著棉襖,拿著熱水杯在外面售票,一坐就是一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回屋把杯里的涼水換成熱水,“一天能換10多次”。
去年4月,入不敷出的孫贊決定關掉了劇場,在街上四處找人。最后,一個老板答應合伙,將茶樓變成劇場,收入平分。沒有了房租和水電等開銷,孫贊壓力小了一些,但沒有太多顧客看戲,還是沒有收入。
去年12月,爺爺給孫贊打來電話,告訴他老劇場也支撐不下去停工了,戲班里的幾個老人都回了家。回村前爺爺收拾了劇場里的樂器和道具,沒有和孫贊說太多,告訴他如果干,就堅持堅持。
孫贊知道,這些老人如果回村里,演出的機會越來越少,但自己也無能為力。“那段時間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每天失眠。”他去看了醫生,確診焦慮癥。
一天晚上十點,孫贊在劇場里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等來第二位客人。他就單獨給這位唯一的客人演了一出。客人和孫贊年齡相仿,說“我一個人也能給你把場子熱起來”。孫贊沒當真,可演到孫悟空開始打斗時,客人真的突然大聲鼓掌叫起好來。
孫贊在后臺一下繃不住了,眼淚直流,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情形了。下臺后,他給顧客鞠了一躬,說起爺爺和師父在疫情后身體大不如前,已經沒法登臺了,原來那些現場演唱和配樂都變成了錄音。
這次春節,孫贊沒有回家,因為疫情政策放開,回民街的客流量多起來。每次演完,孫贊總會去街上站一會兒,看看穿梭的人群,“總擔心過幾天又沒人了。”即便如此,劇場的收入依然不能支付5人同時演出,孫贊還是靠錄音和自己一人演完一天。
“不知道今后會是啥情況,慢慢攢錢,將來能自己找一個場地,再把老人們叫回來。”
演出間歇,孫贊喜歡站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