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直播鏡頭，章榮高顯得有些沉默、局促甚至笨拙。“謝謝”，是這個年近六旬的男人在3月16日晚上的直播間里反復說的話。
今年1月16日，女兒章瑩穎失蹤2047天后，章榮高開始通過短視頻平臺直播帶貨。他告訴南都記者，瑩穎出事后的數年里，他以當司機謀生，愛人的身體垮了，再有一年多就退休的他走進網絡只是為了“養家”。
2017年6月9日，26歲的中國訪美學者章瑩穎失聯，被同校物理系研究生及助教克里斯滕森綁架并殺害，尸骨至今未找到。她的家人也始終沒有等來罪犯的任何道歉和賠償。
案發后將近六年的時間里，這個在困頓中掙扎的家庭，始終沒有放棄尋找女兒。近期，章榮高仍有著這樣的計劃。他對南都、N視頻記者說，“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再去美國一次，這次一定要把瑩穎帶回來”。
章榮高直播帶貨。
直播間里的父親
章榮高的直播間始終比較安靜。
在這一方網絡空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在介紹產品，反復說著“謝謝”，沒有太多夸張的形容。58歲的他因長時間的失眠，臉看起來有些浮腫，看他直播的網友們發現，“他的眼睛里已經沒有光”。
點進直播間的網友和章榮高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或多或少知道，這是一位經歷了太多痛苦的父親。
私下里，章榮高的眼神也黯淡無光，沉默時，習慣一動不動盯著遠處發呆，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他并不生來如此。在章瑩穎出事之前，女兒曾是章榮高眼里的光，也是這個普通家庭的希望。
章瑩穎（中）與父母。
1990年12月21日，章瑩穎出生在位于福建北部的南平小城，父親章榮高上過初中，給人開卡車拉貨營生，母親葉麗鳳沒上過學，是家庭主婦。她還有一個乖巧、內向的弟弟章新陽。一家人雖然生活拮據，但也和美順遂。
章瑩穎是在父母的拌嘴聲和期待里長大的。章榮高告訴南都記者，瑩穎從小讀書很用功，不用大人操心，成績也一直很好。2009年夏天，她被中山大學環境科學專業錄取，入學后她努力獲得獎學金，替父母分擔了不少經濟壓力。“節約，再節約，都是爸媽辛苦賺的錢。”章瑩穎總在日記中提醒自己。
2013年，她被保送到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讀碩士，并結識了男友侯霄霖，他們的感情一直很穩定。2016年，章瑩穎進入北京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一個月工資4000元。“比我掙的工資還高。”章榮高告訴南都記者，那是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頭。
四年后，章瑩穎獲得一次去美國訪問交流的機會。她曾在日記中寫道，“我必須要知道我的目標，然后去追逐，堅定而簡單。第一年學農、林業；第二年和第三年，‘讀、讀、讀’；第四年擴大規模，從區域拓展到全球；第五年在高質量的出版物上發表論文；然后回國，建立自己的團隊，成為‘學術牛’和好老師。”
2017年4月，帶著對未來的規劃和憧憬，章瑩穎啟程飛往大洋彼岸，開始了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為期五年的交流學習。
在最美好的年紀消失
剛到美國的瑩穎十分想家，她在日記里寫道，“想爸爸，想媽媽，想要他們健健康康的，所以我要多多賺錢，也要照顧好自己，強大自己。”她對未來滿懷希望，想與男友早點結婚，“還想生個寶寶”。
像所有孤身在國外的留學生一樣，她經常會被當地人熱情、微小的善意打動。一次，她在大雨中迷路了，一位黑人女性冒雨幫她指路，令她感動不已。她在日記中寫，“人間有真情”。
章瑩穎。
她的單純卻遭遇了致命的惡意。
2017年6月9日13時35分，章瑩穎乘坐巴士前往校外公寓大樓。她與租賃代理約定14時10分左右簽訂新的公寓租約。
“都怪我。”章榮高每次想起這件事情，總是很自責。他對南都記者說，或許當時家里的貸款下來了，女兒就不用去換便宜的房子，或許就沒事了。
13時52分，章瑩穎下了巴士，準備走到了幾個街區外的另一個公交車站換乘。期間，一輛黑色的“土星阿斯特拉”在14時左右從她身邊經過，這輛車繞了一圈后再次停到了她面前。監控顯示，她與司機簡單交談后，上了車，車子一路向北，消失在監控里。
當天21時24分，由于長時間聯系不到人，章瑩穎的同事報了警。
警方通過調閱監控、排查車輛登記，迅速鎖定了視頻中帶走章瑩穎的司機——克里斯滕森。他是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的物理系博士生，在學校從事物理學助教的工作，曾被評為優秀助教，有學生評價他為“溫和而無害”。
章瑩穎不知道的是，這個表面謙和、受人尊敬的助教，私下曾多次前往學校心理咨詢中心，并透露自己想殺人的念頭。
克里斯滕森后來聲稱，偶然發現了連環殺手論壇，腦子里就有了一些想法，甚至還談到購買了用于處理尸體的物品，隨后又改口說“現在沒有這個念頭了”。
他承認把章瑩穎帶回公寓，實施綁架和強暴，并試圖將她掐死。但章瑩穎奮力反抗，求生意志很強。克里斯滕森稱，“她怎么都死不了，我不敢相信她還活著，所以，我把她扔進浴缸里，拿了一根棍子，拼命地打她的頭。她的頭骨裂開，我把她的頭弄下來了……”
克里斯滕森被逮捕后，始終不肯交代章瑩穎的下落，章瑩穎的尸骨至今都未被找到。
“她（章瑩穎）被用這么殘忍的方式殺害，我們卻連她的一縷頭發都找尋不到。”每每提起，章榮高總是語帶哽咽。
尋找瑩穎
章瑩穎失蹤那年，施佳妍正在伊利諾伊州的西北大學就讀新聞方向的研究生，她的學校離章瑩穎的學校不遠。和很多中國留學生一樣，事發之初，她也在各種社交媒體上不停轉發章瑩穎失蹤的信息，希望很快就能找到她。 作為一名學習紀錄片新聞的學生，她想用手中的鏡頭做些什么。
章瑩穎失蹤第十天，父親、小姨和男友從中國前往美國尋人。施佳妍果斷拿起相機，開始記錄尋找章瑩穎的過程。
施佳妍曾公開表示，“同樣是失蹤案件，一個白人女性的失蹤會很快引起美國全社會的關注，但很多少數族裔女性的故事很少被人聽到。而瑩穎作為一個中國留學生，她和她的家人除了在國內得到了許多關注，在美國，除了華人和當地的學生居民，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事情。”
當一些美國媒體，持續關注嫌犯的個人生活和調查進程，同時只是把章瑩穎當做不幸的受害人，并對她和她的家人進行標簽化、符號化的時候，施佳妍想要為章瑩穎的故事提供另一種視角和敘述。
于是，通過施佳妍的鏡頭，人們看到了很多美國媒體報道之外的故事。
紀錄片《尋找瑩穎》海報。
施佳妍在紀錄片《尋找瑩穎》中記錄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案發不到半個月，美國聯邦調查局就鎖定了嫌疑人，但一直未能獲得關鍵證據。2017年6月29日，當地華人、留學生為章瑩穎舉辦平安祈禱會，兇手克里斯滕森也邀請女友泰拉·布里斯前往。
在集會現場，看著章瑩穎悲痛欲絕的家人和無數為她祈禱平安的陌生人，克里斯滕森忍不住向女友炫耀起了他的罪行：“我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是為我而來的。他們再也不會找到她了，她的家人會空手而歸，永遠沒人會知道她在哪兒。”
克里斯滕森不知道的是，他的女友當時正在協助美國聯邦調查局，錄下了他謀殺章瑩穎的證據。
2017年6月30日，美國聯邦調查局宣布，已逮捕了一名涉嫌綁架中國訪問學者章瑩穎的28歲男子，同時確認章瑩穎可能已經死亡。2017年底，因為簽證到期，章家人沒有找到女兒，最終遺憾回國，等待法庭最后的審判。
2019年6月3日，章瑩穎案在美國開庭，章榮高夫婦第二次來到美國。同年7月18日，法院正式宣布：克里斯滕森被判處終身監禁且永不得保釋。
審判塵埃落定之后，冒著生命危險提供關鍵證據的泰拉·布里斯，鼓起勇氣與章瑩穎的家人見了一面。她用剛剛學習的幾句中文給章瑩穎的父母念了一封信。
念信前，布里斯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每當我害怕的時候，我會想到你們對瑩穎的愛，我愿為你們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即使我們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我依然深刻感受到你們對瑩穎的愛。”
章瑩穎的媽媽葉麗鳳聽了這封信后擁抱了布里斯，在她耳邊說，“你跟瑩穎一樣勇敢、善良，你很厲害，感謝你。”
時隔多年提起這封信，章榮高還是很感動。他告訴南都記者，一直記得，也永遠感謝這個關鍵時刻勇敢幫助警方取證的女孩。
被擊垮的家庭
12月21日是章瑩穎的生日。
《尋找瑩穎》的開頭，章瑩穎在朋友的祝福聲中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章榮高告訴南都記者，這一幕是女兒出國前在學校時朋友們為她舉辦生日派對。大家吵吵嚷嚷地祝福她，“前程似錦！”吹滅蠟燭前她許了一個愿望。
章榮高時刻思念著女兒，他想不通，為什么一個國家的法律會保護罪犯。“我覺得哪怕是一個動物的一生都值得被尊重，更何況是我的女兒。”
2019年6月上旬，章瑩穎家人對伊利諾伊大學心理咨詢中心的兩名社工提起訴訟。章瑩穎家人認為，克里斯滕森在殺害章瑩穎的三個月前，曾告訴兩名社工他對連環殺手著迷，而這兩名社工疏忽了克里斯滕森可能對他人造成的傷害威脅，導致章瑩穎受害。
同年12月30日，美國伊利諾伊州聯邦法院以“被訴社工被指控的行為對造成的后果相隔較遠”為由，駁回該訴訟。
章榮高向南都記者表示，“我們對這個結果表示絕望，我不明白，我的女兒在他們學校出了事，兇手就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但至今他們連一句道歉都沒有，別說賠償了，這樣的做法太殘忍，讓人心寒。”
全球疫情暴發后，章榮高一家與美國方面失去了聯系。他感到十分無力，不知道誰能幫助他繼續尋找瑩穎，敦促學校對瑩穎負責。
“人們老說日子要向前看，你能告訴我，這樣的日子哪里還有‘前’可說？” 章榮高說，夫妻倆有時會去女兒念過書的學校門口逛一逛。看著那些無憂無慮上學的小孩，他失落地自問，“如果我瑩穎只讀到高中，那她現在會不會還在我們身邊？”
隨著令全家人驕傲的女兒遭遇不幸，這個家庭也被擊垮。
今年1月16日，女兒失蹤2047天后，年近花甲的章榮高生疏地點開了短視頻平臺的直播按鈕，開始帶貨。
為何走向了鏡頭前？章榮高向南都記者解釋道，他目前在福建南平當司機謀生，晚上幫著看門，周末開卡車賺錢。愛人的身體已經垮了，腸胃很差，一吃東西就容易不舒服，牙齒也松動了，只能在家里休息。“我再有一年多就退休了，到時候誰來養這個家？”
世界的另一頭也有人牽掛著這個女孩。
施佳妍和她的團隊，曾為章瑩穎設立過一個紀念網站，他們將章瑩穎失蹤案的細節和案件的最新進展進行匯總更新，為關心事件發展的人提供詳盡準確的信息。
2022年12月21日，章瑩穎生日。這天，有美國網友給這個網站留言：“瑩穎生日快樂！我們永遠銘記你！我們從伊利諾伊州的花之屋花房訂了一個美麗的花環，送到你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的紀念碑，我們將用這種方式紀念這特殊的一天。”
章榮高非常感謝外界的關注和支持，這個寡言的男人堅持道，“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再去美國一次，這次一定要把瑩穎帶回來”。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楊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