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是語言的世界，最好先讀一下外務省準備的文件。”日本“知華派”外務大臣林芳正去職之際，對好友和繼任者上川陽子如此建議。
日本作為七國集團（G7）輪值主席國之年，外界普遍預計將留任的林芳正在9月岸田內閣改組中出人意料地“下馬”，前法務大臣上川陽子取而代之。而日本也在時隔近20年后，再次迎來女性執掌外務大權。
“把林芳正從外務大臣的位置上撤下，并不會損害岸田外交的延續性。現在的外務大臣與岸田很有默契，可以忠實地執行岸田的外交路線。”有不便具名的學者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
9月14日，上川陽子舉行就任后首場記者會。在答記者問時，她低頭看著手上的紙，照本宣科地讀著上面的內容。上川陽子指出，“日美同盟是日本安全保障的根本”，同時強調推動日中雙方“建立有建設性且穩定的關系”十分重要。她還承諾，將在任上推動“國民理解和支持的外交”，并將“女性的獨特視角”運用于外交政策中。
現年70歲的上川陽子曾多次入閣，但資歷偏重法務和行政，外交經驗相對欠缺。9月18日，上川陽子赴美參加G7外長會議及聯合國大會，開啟外交首秀。
“知韓派鐵娘子”的逆襲
林芳正和上川陽子都被稱作“國際派”和“政策通”，兩人的經歷也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擁有哈佛大學公共管理碩士學位，都曾為美國議員工作，在美國擁有豐富的人脈，如今都屬于岸田文雄領導的自民黨派閥宏池會。不過，兩人的出身以及“永田町晉升之路”截然不同。
1977年，上川陽子從東京大學國際政治專業畢業后，進入智庫三菱綜合研究所工作。當時日本職場性別平等觀念十分薄弱，上川盡管能力出眾，也只能做行政工作。一直到1985年日本出臺《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后，上川才得到考試機會，擔任研究職務。
1986年，上川陽子赴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深造，并在蒙大拿州參議員馬克斯·博卡斯的辦公室實習，參與政策規劃。上川陽子后來回憶說，當年美日貿易摩擦升級，美國社會對日本的印象日趨負面，她在海外意識到日本在“傳達自己的想法、獲得理解方面很薄弱”。在“思考了從外部看到的日本”后，上川陽子敏銳地感受到“政治的作用”，回到日本后，上川陽子開始尋求成為政治家的機會。
上川陽子的“政壇首秀”以慘敗告終。她在1996年以無黨籍身份首度挑戰靜岡縣第一選區眾議員，在候選人中得票率僅排在第五位。此后上川陽子加入了自民黨。2000年，上川陽子以微弱的優勢險勝，首次當選眾議員。但由于她不顧自民黨當時已在同選區提名候選人，強行參選，選舉前就被自民黨開除黨籍，不過隔年又恢復了黨員身份。2003年，上川陽子在眾議院選舉的單一選區敗北，隨后在比例代表選區“復活”。2007年，她首度獲邀入閣，負責提升女性權益及提高生育率。2009年，自民黨在眾議院大選中失利，上川陽子也沒有獲得比例代表席位，經歷了兩年的“失業期”。
上川陽子曲折的仕途折射出非門閥世家出身的女性在日本政界攀升的艱難。在此次內閣改組以及同期舉行的自民黨人事調整中，一共6名女性擔任政府或黨內要職，其中只有留任經濟安保大臣的高市早苗和上川陽子不是政治世家出身。
相較于上川陽子，現年62歲的林芳正出身名門，仕途順利得多。林芳正來自山口縣一個顯赫的政治家族，曾祖父、祖父和父親均擔任過眾議員。1994年，林芳正從哈佛大學畢業，次年就當選參議員，進入政壇。
自2008年首次獲得內閣大臣職位后，林芳正先后擔任過防衛大臣、經濟財政政策特命擔當大臣、農林水產大臣、文部科學大臣等重要職位。在農林水產大臣任上，來自著名捕鯨地山口縣的林芳正主持了與國際捕鯨委員會的“最后談判”，談判結果以日本退出國際捕鯨委員會，時隔32年重啟商業捕鯨告終。2021年，林芳正改選眾議員并當選。同年，岸田文雄力排眾議，任命林芳正出任外務大臣。這一任命遭到前首相安倍晉三、前副首相麻生太郎等自民黨高層的反對，理由是林芳正僅為資淺眾議員，且有“親中”嫌疑。
“知華”是林芳正身上矚目的標簽，他于2017年接替隱退的高村正彥出任“日中友好議員聯盟”會長，直到上任外務大臣后請辭。追溯林芳正與中國的淵源，其高祖父林平四郎與孫中山相識，家中至今保存著孫中山所贈“博愛”題字。而林芳正的父親也是著名的“知華派”政治家，擔任“日中友好議員聯盟”會長時曾多次率團訪華。
上川陽子則被日韓媒體稱為“知韓派”，是“日韓議員聯盟”成員。2007年，靜岡市舉行“朝鮮通信使400周年大會”，上川陽子與時任議員、現韓國外長樸振作為嘉賓一起出席會議。會上上川陽子對樸振表示，“如果韓日雙方攜手繼續對話，就能克服過去的錯誤。兩國青年的眼中夢想著韓日關系光明的未來。”
比起在經濟、財政、外交多個領域都有所積累的林芳正 ，上川陽子的履歷偏重法務與行政。在日本，財政、貿易等要職大多由男性出任。這些職位也被視作首相大位的“進階石”，女性基本無緣。日本從未有過女性財政大臣，而上一次有女性擔任內閣官房長官要追溯到30年前。
2012年，自民黨重新執政。上川陽子在2014年至2022年間三度出任法務大臣，任內業績包括修改債權規定和民法、刑事司法改革等，其穩健扎實的工作作風受到好評。歐洲媒體更關切的是，上川陽子任上下令執行了16次死刑，居所有法務大臣之首。2018年，上川陽子下令處決13名與1995年東京地鐵沙林毒氣襲擊事件有關的奧姆真理教成員，聲名大噪。日本政界與民間稱贊其處事果決，有“鐵娘子”之風。但由于一直面臨遭受奧姆真理教信眾打擊報復的危險，上川陽子至今無論到何處，都需安保人員隨行。
“危險水域”的自救
9月12日，內閣改組前一日，林芳正匆匆前往首相官邸，匯報訪問烏克蘭的工作。林芳正于9月9日突訪基輔，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會談，同意開始討論安全保障問題并就重建烏克蘭經濟進行合作。這是烏克蘭危機全面爆發后日本外務大臣首訪烏克蘭，被認為是林芳正外交官生涯的“高光時刻”。
走出首相官邸后，林芳正表情僵硬。官邸外守候的記者問及是否與岸田文雄商量了人事問題，林芳正避不作答。當天下午，林芳正去職、上川陽子接任的消息傳出，令外界大為錯愕。
這次外務大臣調整恰逢日本擔任G7輪值主席國，林芳正原計劃在月內主持G7外長會議。《日經亞洲評論》引述一位前外務省官員的話稱，這一人事變動“很不尋常”，相信“林芳正本人肯定也感到措手不及”。
9月13日，岸田文雄在新聞發布會上就撤換林芳正作出解釋，“外務大臣和防衛大臣在外交中確實發揮著重要作用，但與此同時，首腦外交也具有相當重的分量。”岸田表示，在其長期擔任外務大臣期間，“深刻認識到外交的本質以及首腦外交在外交中的重要性”，希望由他本人來領導外交政策。
岸田文雄曾經在安倍內閣執掌外務四年零八個月，是日本任職時間最長的外務大臣。他曾表示，從這段經歷中體會到，“外交最終是由首相完成的”。2021年上任后不久，岸田文雄就向周圍人強調，外交是首相發出的聲音。
上任近兩年來，外交一直是岸田文雄的執政看點。今年 3 月，岸田在東京會見了韓國總統尹錫悅，打破了12 年來日韓領導人沒有進行正式互訪的僵局。《日本經濟新聞》的民調顯示，63％ 的受訪者對這一外事活動持積極態度。5月，岸田文雄在其家鄉廣島舉辦G7峰會，66％ 的民眾表示支持。8月，岸田文雄與美國總統拜登、韓國總統尹錫悅在戴維營舉行三方會談，推進防務協議，支持率為55％。
但另一方面，岸田文雄也陷入丑聞的泥潭。今年1月，兒子岸田翔太郎陪同岸田文雄出訪期間，被《周刊新潮》曝光使用公務車在巴黎和倫敦觀光購物，引發廣泛批評。岸田文雄辯解稱翔太郎是自費出行，僅以“訓斥”作為懲戒。5月，《周刊文春》又披露翔太郎在首相官邸舉辦私人派對，令民眾對岸田的觀感急劇惡化。6月1日，岸田翔太郎宣布辭任首相秘書官，對其父親構成重大政治打擊。有日媒分析說，岸田可能對外務省泄露翔太郎的消息耿耿于懷。
“林大臣是一位非常有才華和能力的大臣。”岸田文雄在13日的記者會上表示。“我認為，建立一個讓黨內有才之士可以展現自己能力的制度，對于推進外交事業很有意義……我拜托擁有豐沛國際人脈且閣員經驗豐富的上川陽子擔任外務大臣”。
岸田文雄出任首相以來，上川陽子作為自民黨代理干事長，定期向岸田文雄匯報黨內情況，并積極推動岸田屬意的限制黨干部任期等改革措施。日媒報道說，岸田似乎很看重上川陽子的能力，宏池會內也給予她“務實穩定”的高度評價。有分析指出，讓上川陽子出任外務大臣，一方面可以補足她在法務行政外的經驗，另一方面也可令岸田文雄完全掌控外務省。
一年前，岸田文雄第一次改組內閣。當時安倍遇刺事件揭露了自民黨高層與統一教的關系，重挫岸田政府的支持率。岸田文雄以清除統一教影響的名義進行改組，但多位接任的內閣大臣被發現與這一保守教派仍有關聯，兩個月內4名內閣大臣相繼辭任。岸田政府的支持率持續低迷，最近已連續兩個月處于30％以下的“危險水域”。
執政自民黨將于明年秋季舉行總裁競選，眾議院選舉也需在2025年10月底前舉行。為了提升支持率并籌謀連任，岸田文雄對內閣以及自民黨展開人事調整。新內閣的19名大臣，有11人是首次入閣，6人留任，2人曾在前幾屆內閣中任職。
岸田文雄領導著自民黨內第四大派系宏池會，并得到了自民黨副總裁麻生太郎（第二大派）和干事長茂木充敏（第三大派）的支持，與最大派系安倍派也建立了良好的關系。日本中央大學政治學者中北浩爾指出，“與‘安倍一強’時期的自民黨相比，如今自民黨內部的多元性正在復蘇……派系之間的合縱連橫將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政府的走向。對于明年9月總裁任期屆滿的岸田文雄來說，鞏固各派系的支持是最重要的任務。”《朝日新聞》亦指出，這次改組的邏輯，是不制造敵對派系。岸田派是唯一減少內閣成員人數的派系，從上屆3人減少至2人。最大的三個派系閣員人數均維持不變。
日媒引述政府消息人士透露，林芳正從烏克蘭回國述職時，岸田文雄對這位在2021年鼎力支持其競選總裁的心腹說道，“我希望你為派系盡最大努力。”
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系助理教授佐佐木文子此前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林芳正被熟悉他的政治人物視為“全才”。此外，林芳正也被視為接替岸田文雄出任首相的可能人選。早在2012年，林芳正就曾競選自民黨總裁，此后也不諱言自己的目標是當首相。今年6月，林芳正在日本外國記者俱樂部表示，他有希望成為首相。“我正在學習很多東西，在這個職位上幾乎每天都需要做很多決定。因此，每天認真地做這份工作，也許是我下一步必須要做的事情之一。”
前述不便具名的學者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為了實現更加穩定的執政，政權內部不能出現強力的挑戰者，岸田文雄不排除適度地“冷一冷”林芳正。該學者也指出，岸田文雄依然將林芳正放在黨內比較重要的位置上，這是希望發揮林芳正在黨內的協調能力。“這對林芳正也是一個考驗，測試他能否在派閥的角逐中讓宏池會取得先機。”
除外務大臣外，防務領導層也出現意料之外的調整。在日本防務態勢由防守型向進攻型轉變之際，初入閣的木原稔接替浜田靖一，出任防衛大臣。《日本時報》認為，讓茂木派的木原稔接替“無派閥”的浜田靖一，更多出于自民黨內部平衡。
此次改組，岸田文雄還增加了女性閣員的數量，從原先的2位增加到5位，在現行《憲法》下追平2001年的小泉內閣、2014年的安倍內閣改組的紀錄。
雖然任命女性有助于歷屆日本政府整頓形象，提高公眾支持率，但可能只會短暫收效。2014年，安倍晉三任命5名女性進入內閣后，支持率飆升。大約6周后，其中兩人在同一天辭職，1人被指控違反規定向選民發放廉價紙扇。2018年10月，安倍任命的19名內閣成員中，只有一名女性。
中北浩爾評論說，雖然岸田文雄任命了五名女性大臣值得稱贊，但距離內閣和議會中女性占30％的目標仍有差距。“岸田本應該更加重視限制門閥世襲、提升女性政治活躍度等改革議題。但各派系領導人都對改革持消極態度。”中北浩爾認為，在野黨的無序使得執政黨沒有政權更替的緊迫感，所以比起推動深入的改革、爭取更廣泛的民意相比，自民黨采取了更有效維持政權的道路。
早稻田大學比較政治學教授高安健將則指出，這次改組以“穩固岸田在黨內的權力基礎為優先，不清楚其政策目標。給人的印象是，岸田害怕黨內勢力而非選民”。前自民黨事務局長久米晃認為，這次人事變動難以提升岸田政府的支持率，“很多關鍵職位沒有變化，對公眾來說可能不會有新鮮感。”
分析指出，盡管此次外務和防務人事出現劇變，但岸田文雄依然保持了外交上的主體地位。“經過上半年的穿梭外交，日韓關系戰略性接近的態勢已經產生……新外務大臣上臺后，她的知韓派背景可能會加深對日韓關系細節上的理解。”前述不便具名的學者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
9月14日，上川陽子遵循美日同盟的慣例，將上任后的第一通電話打給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我是與（日裔美籍音樂家）小野洋子同名的陽子。”上川向披頭士粉絲布林肯如此介紹自己。雙方在通話中確認，可以稱呼對方為“托尼”和“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