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黎志棟
廣東天恒暖，夏尤甚。每年清明雨歇，氣溫便迅速攀升，久持不下。再遇上將至未至的臺風，為下沉氣流所覆蓋的南粵大地隨處是翻騰的熱浪。置身其中，人是難得有多大胃口的，只能等到入暮后暑氣漸消，再在門前支起飯桌，就著晚風扒拉幾口。
每逢這種境地，一碗冰鎮化州糖水可抵八珍玉食。
時興的奶茶通過不斷擴充配料表，日漸突破“奶+茶”的組合困境，引起人們一次次的訝異：“這個也能加？”但對于一名化州人而言，這不僅不值得訝異，甚至還容易招致一些不滿的聲音：“還是太保守了。”
因為化州人關于甜品的想象力，早已在一次次光顧糖水鋪的過程中得到鍛煉。
正宗的化州糖水鋪在規模上不像常見的奶茶店那般袖珍，但裝潢又往往不如后者精致。它們常常開在市井街邊，與掛滿燒鴨鵝、白切雞的快餐店或賣著廉價漢堡、炸雞的西式簡餐店為鄰。招牌實在是不起眼，要么直接叫“化州糖水”，要么就再加上“爽爽”、“怡爽”等對抗炎夏的修飾詞。
如果你不嫌棄那樸實無華的門面，終于推開那扇貼著“冷氣開放”標語的玻璃門走了進去，那么你將會看到一張鋪滿整面墻的巨大菜單，上面寫著數十乃至上百種糖水搭配，如綠豆沙、椰汁西米、清補涼、芋圓馬蹄等。
你要是擅于做抉擇，便可以快速從菜單上選定一種，然后安然落座，在冷氣的圍擁中靜候糖水上桌。你要是被那名目迷了眼，選了這個又怕涼了另一個的心，那不如將視線從墻上挪下來，拋向屋內那一個臥式冰柜，然后跟老板說：“不如我自己選吧。”
老板當然聽慣了這種要求，二話不說就把冰柜的上開門掀開，屋內似乎馬上更涼快了一些。你上前探看，只見冰柜里整齊擺放著約莫二十個冷藏桶，外在規格都一致，內有乾坤各不同。
首先一定有的是一桶冰水。這桶冰水必須由蔗糖或白砂糖加水煮化后冰鎮而成。正由于配料和做法都很簡單，冰水所供給的就是純粹的甜味和冰爽的快意。它之于化州糖水，就好比大骨高湯之于湯粉湯面，主要起到奠定基調的作用。
其次是一種為化州糖水所獨有的配料：籺糖。化州及周邊地區所謂的“籺”泛指各種糯嘰嘰的糕點，原料以糯米粉、木薯粉等為主，籺糖用的正是木薯粉。木薯粉加水輕和，然后隨意捏成一個個小疙瘩，放進開水中煮熟定型后，即可撈出泡在冰水中增加韌度。
籺糖只用到糖、水及木薯粉，不另加任何東西，追求的就是清清爽爽的嚼勁兒！或許正因為籺糖原料簡單，口感綿糯，滋味純粹，形狀還是小小的一個，所以在化州話中，籺糖中“籺”的發音是高調短促的，完全符合方言學中“小稱變調”的規律，流露出化州人對這個“糖水小精靈”的喜愛。
除了冰水、籺糖，化州糖水中常見的還有綠豆、紅豆、薏米、黑米、西米、蓮子、玉米、燕麥、番薯、紫薯、芋頭等五谷雜糧，菠蘿、西瓜、芒果、鮮橙、荔枝、提子等時令水果以及涼粉、海帶、龜苓膏、雪耳等消暑佳品。它們各據一桶，競綻光彩，那臥式冰柜恍若裝著一片七彩田疇。
此時的你就像站在收獲的田野里，要什么或者要多少完全取決于你腦中關于色彩的想象。
你可以來一個“紅綠燈搭配”：先來兩勺綠豆沙，綠燈閃爍多幾下；再添一勺紅豆沙，紅燈馬上就轉啦；最后加上菠蘿蜜，黃燈之后就是綠。
當然你也可以來一個“多巴胺搭配”，用亮麗色彩掃除黯淡情緒：先來一勺鮮橙色，就像太陽碗中坐；再添兩片獼猴桃，森林圍著太陽繞；最后滴上白椰汁，汩汩甘泉涌心底。
不管你對于色彩搭配有著多么天馬行空的想法，都不必擔心這些想法落實到同一碗糖水中時，會導致味道相沖或者口感割裂，因為那一桶冰水會調和一切。
冰水所用的糖與其他配料所用的糖保持一致，確保了純粹的甜味在化州糖水的“多滋多味”中始終扮演著核心角色。同時，清澈的冰水具有沉淀效應，能將不同配料分層安置：表層是明凈的冰水，其次是懸浮的綿密豆沙，再次是厚實粉糯的薯類，還有就是縱貫上下乃至露出水面的大塊果肉。
你可以先從表層下手，輕舀一勺冰水潤潤嗓子；接著把勺子往深處探一下，稍打一勺豆沙試試火候；然后直搗碗底，猛裹起一塊香芋與冰水比比甜度；最后再打起那果肉的主意，淺嘗一口夏日的新鮮。
數口冰甜下肚，心靈便如同掙脫夏日的約束，有時仿佛在雨后山林中晃悠，有時仿佛在無邊泳池中漂浮，有時又仿佛置身于深深的溶洞中靜聽著鐘乳石正在形成。用一碗化州糖水，即刻開啟你的夏日幻想。
這般幻想滋養過很多化州年輕人的精神世界。他們在面對現實中的學業壓力時絲毫不敢懈怠，偶爾獲得休息的機會，便約上三五同學在糖水鋪消磨時間。免費續的冰水、猛烈的冷氣與無人占據的空閑一起把小小的糖水鋪打造成桃花源般的存在，年輕人在其間能短暫地獲得夢寐以求的獨立性。
糖水鋪也撐起過很多化州成年人的現實生活。他們為求生計只得背井離鄉，身上懷揣著的除了一門煮糖水的手藝，就再無什么值得珍貴的。他們操著鄉音，在廣州、深圳等大城市艱苦創業，終于在一個個角落里樹起了口碑，站穩了腳跟。
遍地開花的化州糖水鋪事實上也早已成為城市里一道頗具獨特氣質的景觀。它們是市井的，但不失精致；是樸實的，但不致呆板；是邊緣的，但不曾沉淪。或許它們被路人甲當作導航參照物：“我在街角這間化州糖水鋪等你。”或許它們被打工人視為生活的出口之一：“工作壓力大，來碗冰鎮化州糖水滋潤一下。”又或許它們只是靜靜地開在那里，便被攝影師拍下：“這就是廣州的生活氣息啊。”
這個夏天，假如城市熱島效應無法緩解，化州糖水鋪會是那一片向你敞開的“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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