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熱門作家殘雪:人只能在真正個人化的寫作中達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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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諾獎熱門作家殘雪:人只能在真正個人化的寫作中達到自由

▲ 作家殘雪

殘雪,本名鄧小華,1953年生于長沙。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人物。1985年1月殘雪首次發表小說,至今已有六百萬字作品,被美國和日本文學界認為是20世紀中葉以來中國文學最具創造性的作家之一。殘雪是唯一獲得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的中國作家,獲得英國獨立報外國小說獎提名,入圍美國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短名單。其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黃泥街》《蒼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等。殘雪是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女作家,她的小說成為美國哈佛、康奈爾、哥倫比亞等大學及日本東京中央大學、國學院大學的文學教材,作品在美國和日本等國多次被入選世界優秀小說選集。蘇珊?桑塔格說:如果要我說出誰是中國最好的作家,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殘雪”。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作家,高居預測賠率第三位。

以下文章選自《殘雪文學回憶錄》,原標題為《我的短篇小說觀》。

我的短篇小說觀

關于什么是短篇“美文”這件事,讀者各有各的見解。氣質不同,審美的情趣也不同。如果我說我自己的作品可以稱為美文,我的老讀者大概會同意這個看法。我的文學是向人的本質突進的文學,而這類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純粹的、具有高度哲理性的詩的境界。

一般來說,讀殘雪的長篇簡直就是暗無天日的艱苦勞動。而讀這類短小的文章可以將勞動時間化為很多小塊,卻又并不影響你去收獲詩情畫意。我相信我的每一篇美文都會使你在辛苦勞動的同時獲得某種精神享受,某種冥想的樂趣。而且這種享受和樂趣不會放下書本便馬上消失,是可以長久回味的東西。我是一個有點特殊的作家,我自己就是自己作品的第一位讀者,而且我也常寫文學評論文章,這些評論文章在海內外還造成了影響。我對于自己作品中的哲理詩的境界是最為看重的,因為這種詩情是作品的魂。

能將小說寫得像詩的作家應該是不多的,我很愿意強調自己這個方面的特長。這種技能就如我的一個短篇小說里在寸草不生的隕石山上放羊的那一對情侶的技能,全靠內部的精氣來維持一種純詩的意境。這種小說的難度并不低于我的長篇。但難度不會嚇退殘雪的讀者,這件事在三十多年里已得到了證實。我聽說,從前他們同殘雪的作品邂逅,吸引他們的正是這種具有高度哲理性的詩情。那些酷愛藝術生活的人,誰不愿意每天哪怕僅僅有一小段時間生活在詩一般的冥想之中呢?尤其是那些高素質的讀者?我給讀者提供操練智力,提高情操的機會。

也許有的讀者會問,那么你為什么不去寫詩呢?我認為我很善于寫這種將小說敘事與詩情結合起來的品種,我用奇詭的敘事將詩情濃縮,撥動心靈里面最隱秘的那些弦,將讀者帶進那種最新奇的、冒險性的體驗。這是我同一般純詩人不同的地方。這些小說雖然短小,但你必須高度集中你的精力去凝視,去冥想(即放下書本,閉上眼睛去發揮想象力),這樣才會有收獲。作品是一個能動的東西,只有互動才能進入詩的境界。理解作品的鑰匙都在作品里面,全身心投入的閱讀是最好的閱讀。當然更主要的,那鑰匙也在你自己的心中。

閱讀殘雪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就我自己閱讀和我同類的作家的體驗來說,我認為這種閱讀也是最能提高和考驗人的素質的。每一年我都要閱讀一定數量的現代主義或有現代特征的經典文學作品,寫下大量筆記。這種閱讀引導著我內部的精神不斷向上攀升。我相信除了那些國外的殘雪讀者外,在中國,和我有同樣精神需求的讀者一定也有不少。我們之所以要自找苦吃,為這樣的作品花費大量的勞動,實在是因為作品本身對我們的吸引力。也因為我們不甘平庸,希望自己不時地進入并停留在高級的純精神境界里。我在藝術上一貫追求極致。我往往將生存的體驗濃縮再濃縮,將它追逼到險峻的懸崖之上,那里是同死亡接軌的地方。那里的風景驚世駭俗。

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

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是那些具有永恒性的作品。即這類作家的作品無論經歷多少個世紀的輪回,依然不斷地得到后人的解釋,使后人產生新感受。這樣的作家身上具有“神性”,有點類似于先知。就讀者的數量來說,這類作品不能以某段時間里的空間范圍來衡量,有時甚至由于條件的限制,一開始竟被埋沒。但終究,他們的讀者遠遠超出那些通俗作家。人類擁有一條隱秘的文學史的長河,這條河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她就是由這些描寫本質的作家構成的。她是人類多少個世紀以來進行純精神追求的鏡子。

我不喜歡“偉大的中國小說”這個提法,其內涵顯得小里小氣。如果作家的作品能夠反映出人的最深刻、最普遍的本質(這種東西既像糧食、天空,又像巖石和大海),那么無論哪個種族的人都會承認她是偉大的作品——當然這種承認經常不是以短期效應來衡量的。對于我來說,作品的地域性并不重要,誰又會去注意莎士比亞的英國特色、但丁的意大利特色呢?如果你達到了深層次的欣賞,地域或種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說到底,文學不就是人作為人為了認識自己而進行的高級活動嗎?作家可以從地域的體驗起飛(大概任何人都免不了要這樣做),但決不應該停留在地域這個表面的經驗之上,有野心的作家應該有更深、更廣的追求。而停留在表面經驗正是中國作家(以及當今的美國作家)的致命傷。由于過分推崇自己民族的傳統,他們看不到或沒有力量進入深層次的精神領域。這就使得作品停留在所謂“民族經驗”“寫實”的層次上,這樣的作品的生命力必然是短暫的,其批判的力度也是可疑的(這只要看看當今中國大陸文化人的普遍倒退和墮落,看看多數美國人民對于伊戰的狂熱,以及歷來對于戰爭的狂熱就可以得出佐證)。

偉大的作品都是內省的、自我批判的。在我的明星列表中,有這樣一些作家:荷馬、但丁、彌爾頓、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圣·德克旭貝里、托爾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這個名單中的主流是西方人和具有西方觀念的作家,因為我認為文學的源頭就在西方,而中國,從一開始文學就不是作為獨立的精神產物而存在。

中國文學自古以來缺少文學最基本的特征——人對自身本質的自覺的認識。也就是說,中國文學徹底缺少自相矛盾,并將這矛盾演繹到底的力量和技藝。傳統的文學從來都是依附的,向外(即停留在表層)的。即使是《紅樓夢》那樣的偉大作品,在今天看來也已經很大程度上過時了,因為并不能促使人自省和奮發向上,對于人心的描述也過于浮淺,沒有涉及內心矛盾,相當于關于人的幼年的文學。魯迅先生寫過一些偉大的作品(“野草”全部和“故事新編”中的一些),但數量太少太少,文化對于他的壓迫使他未來得及發展自己的天才。在這個意義上,大陸的文學始終處在危機之中,探討深層次人性,提升國民性的作品遠沒有形成潮流。

在我看來,中國的作家如果不能戰勝自己的民族自戀情結,就無法繼續追求文學的理想。所以在大陸的文壇,很多作家到了四十來歲就開始退化,要么寫不出作品,要么用贗品來敷衍,蒙騙讀者。這種現象產生的根源在于民族自大的心理。我們的文化摧毀、毒害了我們的天才。中國文化中精神的缺失導致當今的大陸文學不能生長、發育,就像一些長著娃娃臉的小老頭,永遠是那么地老于世故,永遠能夠自圓其說,具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匠人的精明,卻唯獨沒有內省,沒有對于自身的批判。在所有涉及自身的方面,大部分大陸作家都或者用一些白日夢來加以美化,或者用古代文化提倡的虛無主義來化解矛盾。

沒有精神追求的文學是偽文學,描寫表面的經驗的文學則是淺層次的文學。這在當今的文學發展中好像是個世界性的問題。物質世界的飛速發展已經使得大部分作家越來越懶,越來越滿足于一些表面經驗,而讀書的人,也在一天天減少。據說實驗小說在日本這樣的國家已經很難得到出版了,而集體自殺的事件在這個國家倒屢屢發生;又據說連在德國,這個思想之父的國度里,人們也不看實驗小說了。幻滅感如同黑色的幽靈在世界游蕩。然而我仍然相信,那條隱秘的長河是不會斷流的,盡管歷史有高潮也有低谷。任何時代總會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以自己默默的勞動為那條河流注入新的活力。延續了幾千年的理想還將延續下去,同這個浮躁、淺薄而喧鬧的世界對抗。

偉大的作品都是徹底個人化的。因為人只能在真正個人化的寫作中達到自由。不在寫作的瞬間拋開一切物質的累贅,不同物質劃清界線,靈感就無法起飛。而這種活動力圖達到的就是個人的人格獨立。要做到這一點對于一位中國大陸作家是特別困難、特別需要勇氣的事。文學的實踐就是這樣一種操練。像西方作家但丁或歌德那樣來認識、拯救自身,并將其作為最高的目標的人在大陸太少太少。一談及文學,人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只同表面的經驗、“共同的”現實有關,接下去自然就只能涉及如何樣完善表達的“技巧”,如何樣將陳詞濫調弄出些“新意”的問題了。

文壇上很有一些高調的理論家,提出要肅清純文學的影響,大力提倡所謂“現實關懷”。且不說此處對于“純文學”的定義含混滑稽,所謂“現實關懷”這種陳詞濫調我們已經聽了好幾十年,實在是同真正的文學無關。只有個別作家注意到了在我們的經驗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廣大得多的世界等待著我們去遭遇,去開拓。我認為,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的擁有者,中國作家在這方面本應是得天獨厚的。問題只在于你是否能戰勝自己的文化的惰性,從另一種文化中去獲取這種開拓的工具。我們不去開拓,那個廣大無邊的領域就根本不屬于我們。

一位作家,不論他用什么方法寫作,只要他有認識自我的好奇心,改造自我的沖動,有開闊的胸懷,就一定會進入人性探索的深層領域,將那個古老的矛盾進行我們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演繹,在自救的同時影響讀者,改造國民性。

偉大的文學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她就屬于踏踏實實地追求的作家,她的內核就是人的本質。每一位能在文學創造中將理想盡力發揮的作家在寫作的瞬間都是偉大的作家,這樣寫出的作品則是偉大的作品。當然各人的先天能力有大小,能否成為明星并不重要,只要處在偉大的追求境界中去完成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想用莎士比亞的話來結束這篇文章:“上帝造我們,給我們這么多智慧/使我們能瞻前顧后,絕不是要我們/把這種智能,把這種神明的理性/霉爛了不用啊。”(見《哈姆雷特》,卞之琳譯,第317頁,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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