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永雄集團后,吳非才明白“資產管理員”崗位職責第一條提到的,“負責全國各大銀行信用卡、貸款逾期違約賬戶的信息修復管理”是什么意思。
全文6817字,閱讀約需13分鐘
新京報記者 李聰 編輯 胡杰 校對 劉軍
▲永雄集團大樓。圖源:視頻截圖
5月25日凌晨,被業內稱為“國內催收巨頭”的湖南永雄資產管理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永雄集團”)官方微信公號宣布,集團從即日起停業,并與員工一起商討善后事宜。
“永雄停業并不意外”,一位負責銀行貸后催收業務的第三方人士表示,其停業風波的背后,是催收行業多年來的尷尬處境。部分從業者將此視為對催收行業整頓的信號。
多位法律界人士認為,催收行業本身是市場的剛性需求,也有商業邏輯的合理性,但由于我國目前沒有實質意義和形式意義上專門的債務催收法律規范,因此在催收手段和過程中,存在邊界不清的問題。
6月1日,安徽省公安廳相關部門回復新京報記者,“目前案件還在偵辦階段,后續會有詳細通報。”
催款人員多達萬人
5月19日中午,程蘭接到永雄集團總部的電話,被告知男友被安徽警方帶走,需要她帶上身份證和戶口本,“去保人”。
程蘭的男友今年初入職湖南永雄集團邵陽分公司,從事資產管理員崗位,也就是催收員。
半小時后,程蘭趕到永雄邵陽分公司所在地時看到,門口除了家屬和維持秩序的警方人員,還有一輛牌照“皖”開頭的大巴車。
在場的四五位員工由于只上了不到兩個月班,并未在安徽警方帶走的名單之列。他們告訴程蘭及其他家屬,另外兩輛大巴車已經帶著五十多位員工離開了。程蘭看到,邵陽警方也在現場維持秩序。
5月21日凌晨,程蘭的男友帶著取保候審決定書離開警局,男友告訴她,警方調查的是暴力催收,“他自己沒有做過這種事,但別人有沒有做他就不知道了。”
程蘭得到的消息,是目前永雄集團邵陽分公司大部分員工已經取保候審,“但還有管理層在里面”。
程蘭告訴新京報記者,5月26日,邵陽分公司的員工及家屬前往長沙的永雄總部,但一直沒等來負責人,“總部好像也是一個解散的狀態”。早在5月初,男友就告訴她,公司已沒什么電話催收的業務了,但還是要求他們每天都去上班。
吳非則更早感知到“在永雄上班太危險”,他在今年1月辦理離職,一共工作了不到一年時間。
公開資料顯示,湖南永雄資產管理集團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4月,提供催收服務,業務涵蓋銀行信用卡逾期、小額不良消費貸款,以及民間借貸催收等。
集團創始人譚曼,畢業于湘潭大學法律專業,2004年,譚曼通過了司法考試,并前后加入兩家律師所,從事欠款催收法律服務工作。2006年,譚曼創辦湖南裕邦律師事務所(后改名為“湖南永雄律師事務所”),主營欠款催收法律服務。8年后,譚曼正式注冊湖南永雄資產管理集團有限公司。
工商信息顯示,2014年至2019年,永雄集團在全國開設了40家分支機構,僅2018年就開設了25家分公司。目前只有16家為存續狀態。
早在2015年,也就是永雄集團成立后的第一年,永雄集團牽手湘財證券準備IPO,但最終登陸新三板未果。
2019年永雄集團再次籌備赴美上市,準備沖擊“催收第一股”。但兩天之后就撤回了上市申請。
2019年10月23日,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網站披露的永雄集團招股書顯示,截至2019年6月30日,永雄集團在國內29個城市的運營中心擁有10915名全職催收人員,占其員工的95.0%,并且還有1109名具備多年催收經驗并有資格與債務人進行直接談判的催收專家。
招股書顯示,截至2017年、2018年和2019年上半年,湖南永雄營業收入分別為5.59億元、7.58億元和5.15億元,毛利潤分別為2.07億元、2.38億元和1.33億元,凈利潤分別為1.09億元、1.24億元和3233萬元。
▲永雄集團宣傳標語。圖源:永雄集團微信公眾號
━━━━━
永雄集團的招股書曾披露,他們主要面對的是第三級應收賬款,即逾期12個月以上或已注銷的信用卡應收賬款,以及逾期6個月以上或已注銷的消費金融應收賬款。這些欠款到永雄集團手中之前,一般都已經經歷了多次催收失敗。
入職永雄集團后,吳非才明白“資產管理員”崗位職責第一條提到的,“負責全國各大銀行信用卡、貸款逾期違約賬戶的信息修復管理”是什么意思。
信息修復,也就是“聯系上持卡人”,吳非提到這是做催收最重要的事。
吳非說,月初公司會給每個員工下發幾百個案件,“欠款人留下的號碼,大部分是空號、停機、關機、易主,很多欠款人根本聯系不上。”
吳非常常遇見欠款人留的緊急聯系人的電話也是空號,甚至父母姓名和電話也是假的,還有欠款人留下的是多年不聯系的同事、同學電話,“一開始就想欠錢不還”。
吳非說,“過網搜和買資源”是永雄內部獲取欠款人最新聯系方式的方法。
“過網搜”是指通過企查查、天眼查和其他地方政務軟件,比如深圳衛建委、冀時辦、健康山西微服務等公眾號,找到欠款人的最近工作單位、配偶、最新聯系方式等個人信息。還可以根據地址找到欠款人所在街道或者村委會的電話。
至于買資源,就是買信息。由于工作時間不長,吳非不清楚“具體去哪買信息”,只按照領導的要求把互聯網上搜集不到信息的欠債者名單做好,再由領導去“買資源”。這份“資源”通常包含欠債者親友同事的電話、個人通訊錄等信息,有時還有快遞地址、打車記錄等。
吳非很確定有同事參與“買賣公民個人信息”,且公司并非不知道員工的參與。
吳非提到,公司會定期檢查員工的手機,要求員工刪除所有包含欠款人個人信息的表格、文件等。“公司擔心這些信息被甲方和警察查到,我做這個也會心驚膽戰。因為一旦出事,也是員工自己承擔。”
中國裁判文書網的多份判決書顯示,湖南永雄集團有員工因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獲刑。如被告人肖某半個月內非法購買65次公民的乘車記錄信息達300余條,還將以上信息倒賣,從中賺取差價。肖某供述,“公司內的員工都是靠買賣公民的信息來幫助顧客找到他們想找到的人。”
一位催收行業人士透露,“信息修復”離不開爬蟲技術。多數借款APP會在未獲得用戶授權的情況下,獲取用戶手機上的個人信息、通訊錄甚至照片等隱私信息,這些借款平臺找第三方進行催收時,會把客戶資料和獲取的個人信息一起打包給第三方。
聯系上欠款人之后,下一步就是催促欠款人還款,“抓住持卡人的弱點和害怕的東西,才好去談還款的事情。”
比如“爆通訊錄”,目的是“打心理戰”。吳非提到,單獨打電話給欠款人催收沒效果時,會給其家人、朋友、同事、領導都發短信,還會打給他們的單位,造成輿論影響,“告訴欠款人身邊的人他逾期不還,是為了促進他還款。”一些欠款人為了保住飯碗和名聲,會主動還款。
吳非說,有的催收員還會用當地的手機卡冒充當地派出所打電話,“不處理欠款就采取行政手段”。
業績考核的壓力傳遞到每一位員工身上。
▲永雄集團內部場景。圖源:視頻截圖
永雄集團對外發布的招聘信息顯示,資產管理員崗位要求高中以上學歷,專業不限,18-35歲,有實習經驗或熟悉相關法律法規者優先;無不良征信及犯罪記錄;普通話標準,善于溝通,談判能力強等。
吳非說,一般對催收流程和話術簡單培訓幾日便上崗,催收話術都在電腦里,照著念就行。
吳非透露,一般員工底薪為2500元,收入主要靠提成,他所在的分公司完成1萬-2萬的業績能獲得6%的提成,3萬元以上則能獲得8%的提成。
而業績不好的時候,吳非每個月還要倒貼幾百元的短信費。這時領導會建議讓他們“內推幾位”。介紹一個人順利入職,可以獲得300元內推獎勵,如果順利轉正,內推獎勵會漲至700-800元。
有員工介紹了自己的同學、親戚朋友等入職。新京報記者在多個社交媒體平臺上看到,有自稱是永雄集團的員工發布招聘信息吸引人員加入。
吳非也注意到,公司員工的離職率很高,“每個月都有離職,同時也在新招聘”。
吳非提到,催收員每個月要完成兩萬五千元的達標值,下發給他們的案件大多為逾期兩年以上,甚至更久的,“本身就很難催”。連續三個月業績沒有達標就要勸退,有的員工為了業績會做一些違規的事。“去年12月年關將近,有的集團副總和員工為了完成業績,多賺些錢回家過年,冒充快遞員給欠款人打電話送花圈。”
新京報記者在某互聯網投訴平臺看到,截至2023年6月3日,用戶針對湖南永雄的投訴有253條,當中不乏“暴力催收”、“短信威脅”、“電話轟炸”、“騷擾他人”等。
2023年2月有網友在投訴中表示,“湖南永雄在催收我愛人銀行信用卡欠款時,為了給我們增加心理壓力,給我們發送兩張經法院證實是假的法院傳票,并且不斷冒充司法機關、執行局、居委會對我們進行軟暴力催收。”
還有網友投訴,“本人欠銀行信用卡的錢,暫時未能還上,但是沒有逃避,但是永雄公司暴力催收,冒充公檢法恐嚇,甚至虛假下單快遞上門收件進行騷擾,向快遞公司收件人員說本人殘疾,要求上門收件,公開侮辱、騷擾。”
此外,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一則2018年的判決書顯示,永雄曾有員工催款時冒充欠款人發布恐怖信息獲刑。2016年11月9日,湖南永雄催收人陳某為催促貴陽市沈某歸還銀行信用卡欠款,用公司配發的手機撥打貴陽市報警電話,以沈某名義編造了虛假恐怖信息,后因犯編造虛假恐怖信息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合規與違規之間
“永雄走到今天并不意外”,現為一家第三方催收公司高管的包云坦言。“之前沒有哪一家催收公司完全合規,現在監管嚴了,不敢這么搞了。”
一份來自競天公誠律師事務所的《債權催收行業法律研究報告》提到,催收行業正式成形始于21世紀初,當時銀行機構的信用卡發卡量出現爆發式增長。此后的十多年間,小額貸款、消費金融、汽車金融、網絡借貸等新興的借貸模式涌現出來。特別是2015年以來互聯網金融的快速發展,很多人通過網絡貸款的方式實現“消費升級”。
據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數據,截至2022年四季度末,我國共發行信用卡和借貸合一卡7.98億張,人均持有信用卡和借貸合一卡0.57 張,其中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高達865.80億元。
此前,金融機構對于仍在訴訟時效范圍內的貸款一般采取法律手段,通過訴訟的方式爭取自身的合法權益。但多位受訪的法律學者表示,在現實生活中,“通過法院起訴執行實現清收”存在時間難題。北京盈科(合肥)律師事務所律師王成認為,對于借貸關系,確實可以通過向法院提起訴訟等方式主張權利,但是司法程序嚴格,周期長,所耗費的成本高。首先是立案后司法文書送達困難,很多債務人在不履行清償債務的時候基本已經出現了經濟危機,早已跑路,下落不明。其次,司法資源是稀缺的。
北京云亭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舒認為,催收數量巨大,“走司法程序不現實。”即便是債權人勝訴了,由于財產被轉移等情況,案件執行起來也是問題。因此大多數債權人會選擇私力救濟,委托他人代替自己去討債,為了提升討債的成功率,將被委托人也即催收人的收入與討回的錢款相關聯,催收人就會竭盡全力地幫助委托人。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大量催收公司應運而生。《中國新聞周刊》此前報道,據艾瑞咨詢數據,截至2019年6月30日,全國市場共有3000多家催收公司,僅信用卡催收公司就有1000多家。
包云說,一般情況下,金融機構與外包催收公司合作時,會要求外包催收公司按照提供的行為準則來展開催收業務,確保合法合規催收,但這無法避免外包機構為了達成催收成功率而使用過激行為。
包云所在的公司承接某一國有銀行的貸后催收業務。銀行要求他們在銀行提供的場地進行催收,或者在銀行所在城市進行辦公,銀行會派監督員上門。
為了保護公民隱私,催收工作場地需要刷卡進入,同時不允許催收員帶手機進入。催收員使用銀行內部系統,只能看見欠款人的姓氏及手機掩碼。按下系統內的呼叫按鈕后,催收員需要按照規定的話術進行催收,整個過程都會被錄音。
對于催收的時間和每天呼叫的次數也有嚴格規定,比如每天最多呼叫不能超過4次,晚上七點系統關閉,并且只能跟欠款人本人聯系。包云介紹,有的銀行等甲方會使用AI全量監聽,一旦通話錄音中觸發敏感詞立刻會上報風控部門。
包云提到,“現在銀行等金融機構把合規看得比業務重要”。按照2018年3月2日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發布的《互聯網金融逾期債務催收自律公約》,騷擾無關人員,向債務人外的其他人員透露債務人負債、逾期、違約等個人信息,都屬于違規行為。
“銀行的合規要求約束了催收員,卻‘便宜’了一些逾期較長的欠款人,催回率與合法催收之間很難平衡”。
據包云介紹,根據欠款逾期時間的不同,催收公司會從中抽取10%-35%的傭金。一般而言,逾期越久,催收的傭金就越高。壞賬、呆賬,都是永雄集團等催收公司眼中的業務。
包云提到,目前部分催收公司正在發展不良資產處置業務。比如金融機構將不良資產打包賣給資產管理公司,資產管理公司可能還會將其賣給下游機構,而這些催收公司就會購買相關資產包再對其中的資產進行催收。
一般這些資產包都是打折處理的,包云介紹,“逾期好多年的1000萬的欠賬可能100萬就賣了,催收公司只要保證催回成本,剩下的都是賺的。”
互聯網消費金融的債務催收傭金,遠高于銀行等正規金融機構,包云提到,“傭金率高的話,必然會用暴力方式來提高回款。”多名永雄前員工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稱,“如果完全合規,是回不了款的。”
“要合規,催回率必然不高,要高催回率,則需要非常手段”。有業內人士對此表示,這也是催收行業亂象屢禁不止的主因。
▲黑貓投訴平臺上對永雄集團的投訴。圖源:網絡截圖
━━━━━
多位律師提到,永雄集團的停業風波,為催收行業敲響了警鐘。
談及催收的標準與邊界,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李亞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經指出,催收機構必須嚴格規范催收手段,嚴禁采取暴力催收的方式。早在2018年3月,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在《互聯網金融逾期債務催收自律公約(試行)》中便對催收人員的催收行為做了具體的規定。在催收的過程中不得采取暴力催收手段,以免觸及《刑法》中的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非法搜查、侵入住宅罪、故意傷害罪等刑事犯罪。同時,催收公司也要注意對用戶隱私以及個人信息的保護,避免侵犯用戶的隱私權等權益。
在北京云亭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舒看來,催收是一個勞動密集型的行業,他們并非不知道催收的邊界在哪里,“只不過只能游走于邊界或邊界之外,才有利潤。”
李舒認為,現有的信用體系和金融基礎設施不完善,是暴力催收產生的原因。
對于催收行業如何能夠“陽光化”,李舒認為,清收的核心是去查找被執行人或者債務人的財產,進而采取適當的措施讓債務人還錢。如果所有的財產都是有形化登記的,如果征信系統能看到絕大部分財產,要想去執行某一筆債權,就不是法律問題,會變成清收的技術問題。
包云則認為,在遵守《個人信息保護法》的前提下,打通三大運營商的大數據,由運營商根據債權人提供的欠款人信息為債權人提供一道加密專線,供催收公司精準找到欠款人進行催收。
永雄集團停業風波的第二天,中國中小企業協會不良資產清收專業委員會發布公告,呼吁催收企業要合規作業,不踩紅線;呼吁執法部門理性、客觀看待催收行業,既要打擊暴力催收、侵害公民信息安全的害群之馬,也要保護合法合規經營的催收公司;呼吁有關部門進行催收行業立法,在充分保障債權人和債務人合法權益的同時,讓催收企業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記者注意到,近些年來,監管部門對催收行業的規范越來越嚴格,強監管趨勢不斷加劇。2017年,銀保監會大力整治非法催收。2018年,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發布《互聯網金融逾期債務催收自律公約(試行)》,對催收行為約束規范;2021年,中國銀行業協會制定并印發了《信用卡催收工作指引(試行)》;2022年7月,中國銀保監會、中國人民銀行發布《關于進一步促進信用卡業務規范健康發展的通知》。
在有關永雄集團被查和停業的消息之下,多位從業者將此視為是對催收行業整頓的信號。
2021年12月24日,在一場圍繞個人信貸貸后業務合規發展的主題交流會上,互聯網金融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助理靳巖巖指出,“催收是一個高度分散化、個人化,難以精準測度的行為,不同的債務人的情況,債務產生的原因也都不一樣,里面涉及行業利益與公序良俗的兼顧、貸款人和借款人的利益平衡、外部性控制等錯綜復雜的因素,制定明確的監管規則難度非常大。”
今年5月,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發布消息,《互聯網金融個人網絡消費信貸 貸后催收風控指引》國家標準正在研制,內容涉及制度管理、人員管理、外包管理、個人信息安全、投訴處理等催收標準。旨在進一步規范個人網絡消費信貸貸后催收工作,保護債權人、債務人及相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促進互聯網金融業務健康有序發展。
(程蘭、吳非、包云為化名)
值班編輯 李加減 康嘻嘻
涼皮配黃瓜絲被罰款,冷食究竟怎么管?
一新生兒被遺留在醫院門診大廳?當地通報
“30萬一位,梅西會來敬酒”?@平安北京說……
本文部分內容首發自新京報公號“剝洋蔥people”
歡迎朋友圈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