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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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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各路媒體難以揣摩當代大學生的心境,連真·大學生,有時候也很難理解自己。
他們擅長在看起來很難快樂的地方尋找快樂,比如當群演在泥里滾得風生水起,做體力活做得精神狀態暴漲,爬泰山還有功夫苦中作樂地尋摸男大學生。
卻又總是在最該快樂的時候難以快樂。
“研0”,是已經被確定錄取,但還未正式入學的“準研究生”的代稱。
他們絕大部分是保研或考研上岸的大四學生,也不乏一些二、三戰的考生。
從上岸到入學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就叫“研0”。
保研的學生通常在大四一年都沒什么壓力;考研上岸,也至少在入學前有4個月的假期。
這預示著研0們本應一身輕松,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但在這中國學生的最后一塊“合理Gap Year”自留地里,不少研0大學生們卻無比焦慮,卷得比大學前三年還要瘋。
最近刷到不少關于研0焦慮的話題,底下發帖的大學生看起來每個都精神狀態岌岌可危。
有人狂刷實習、有人提早進組,甚至留一個月的“空檔期”都像犯了彌天大罪,寧愿進奶茶店被呼來喝去當小時工。
讓對學生時代抱有美好幻想的圍觀群眾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明明上岸了,你們怎么還過得這么焦慮!”
當同齡人都在狂卷秋招、春招,為一個個被拒的offer抓狂,輾轉于各大招聘APP求職時,研0大學生本應該格外輕松。
沒有找工作的心理壓力,也沒有繁重的課業壓力。他們理論上可以在三四個月內解決掉畢業論文和實習,然后快樂旅行,或者干脆躺平。
二戰考研黨連學業任務都省了,實在不能想象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瘋玩一場。
但現實與想象相距甚遠。
研0就是不休息。
不少研0人剛結束本科階段的內卷,又馬不停蹄地加入研究生階段的內卷。
按下確認研究生offer的按鈕后,保研到某985社科專業的大四學生蓋蓋這樣回憶當時的自己:
“很快樂,但這種快樂甚至沒超過一個小時。”
當天下午,她就開始緊張地收集信息、聯系導師,還主動領了一整個U盤要閱讀的文獻,開始了整整一年的啃書生涯。
“其實導師沒有主動給我布置什么任務”,她說,“但我擔心她看到更好的學生放棄我,想牢牢抓住她。”
為此,她實習、畢業論文、做讀書報告三線并行,因為時間太緊張,差點錯過畢業論文提交的ddl。
每次周三做完讀書報告后,蓋蓋都會記錄下結束時間。因為從這一刻到晚上開始看文獻,中間的幾個小時,對于她而言是唯一可以心安理得的“gap hour”。
蓋蓋和朋友的聊天記錄。
甚至最近剛考研上岸的大學生,在僅剩了兩個月不到的研0階段里,也迫切地想要做點什么。
有人前腳剛復試結束,后腳就踏進了組會講演。
也有不少研0大學生純粹是被導師卷了起來。
只要導師選得好,周周組會賽高考,是研究生們的傳世經典。
“誰懂啊,研0階段起得比考研復習還早!”
6點起床先匯報今天準備完成的任務,10點導師睡前還要總結任務進度。
在跟隨導師中老年作息的同時,平均每天還要產出一篇文獻綜述,簡直苦不堪言。
有人被一次性列了80本書書單,本來想著拖延兩天,結果導師隔天就打來電話抽查。
嚇得他從此刻苦閱讀,連出去吃頓飯的朋友圈都要偷偷屏蔽導師。
還有人研0就被導師提溜去辦公室打“黑工”,連進廠都能拿三瓜兩棗的工資,在導師面前只有怨氣沖天的無薪加班。
不少保研的研0學生還需要直面另一個問題:實習經歷。
為了保研,他們在大學前三年投入了大量時間用于科研和績點,在實習經歷上常常遜色于同齡人。
一旦開始投遞實習簡歷,這種差距就會被無限強調。
小安直到大四確認保研才第一次投遞實習簡歷,沒想到人生中第一次入職面試里,就被主管語氣嚴苛地質問:
“和你同齡的學生早就有過三四份實習了,你憑什么沒有實習經歷?”
這讓他一下子著急起來,正式拉開了自己狂刷實習的研0階段。
從去年9月份確認保研,到今年4月底,小安已經馬不停蹄地做了兩份實習。
預計5月初離職的他,最近正四處咨詢有沒有愿意接受保研畢業生的職位,好在研究生入學前能刷完第三份實習,“不至于讓這幾個月荒廢”。
一樣著急的還有很多研0大學生。
他們在相關的帖子下分享不同公司的暑假實習生錄取限制,誓要卷到最后一刻。
在小某書平臺上,研0大學生們的“空檔期”已經精確到了以周為單位,多躺兩天看起來都是背叛了組織的逃兵。
和任何一個群體一樣,更痛苦的總是一邊躺平、一邊焦慮的人。
Evan的研0生活更符合大多數人的期待:每周一節通識課,能在宿舍睡到自然醒,和同學約著去長沙旅行。
但在休息的時間,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每天起早貪黑刷實習、提前進實驗室的室友。
在長沙的某個晚上,他和朋友坐在燒烤攤里,大聲談論嘲笑那些還在拼命的“研0卷王”們,頗有點遺世獨立的自得感。
但他不得不承認:“嘲笑是因為在意,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有接受自己的躺平”。
已經比絕大多數人要幸福的研0大學生,談及焦慮,難免讓人覺得有點顧影自憐。
畢竟那些沒有成功“上岸”的年輕人,忙著考公考編、春招管培,急于尋找另一個岸頭,甚至沒工夫自憐。
但當最該快樂的上岸大學生也無法快樂時,或許能從中照見更普遍的困境。
“大學生哪有不卷的自由”
“無論你想不想卷,外部環境一定會影響到你”,Evan對于自己的焦慮這樣溯源,“這種環境會讓你停不下來的。”
今天的年輕人所面對的互聯網,是前所未有的內卷焦慮助推器。
在某社交平臺搜索關鍵詞“研0”,跳出來的幾乎全都是卷王們的成功路徑和經驗教訓,還常用名校的標簽作為賣點:
“交大學姐教你怎樣跑贏研0”“武大準研二學長的血淚教訓”“贏在暑假”!
世俗成功的路徑和經驗,通過互聯網前所未有地高效傳遞,同樣傳遞的還有焦慮本身。
《極限挑戰》里有一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環節,叫“起跑線六問”。
讓一群高三考生站在操場的同一起跑線上,前方是同一條終點線。
主持人提出六個問題,比如“父母是否大學畢業”“是否為你請過家教”。
如果答案是“是”,就前進幾步;答案是“否”,就要留在原地,最后得出每個人真正的起跑線。
此時落在后面的人就會分外焦急和失落,想要一會兒跑得更快些。
今天的互聯網就像這樣的活動,當成功的經驗和路徑足夠明晰,你仿佛能看到一條條被各種經驗框定好的直線跑道,和一群一覽無余的同賽道競爭者。
看到有人因為先天優勢或后天努力向前走了好幾步時,其他人的焦慮難免不斷滋生。
網友@-tangiri 對自己研0的規劃是邊實習、邊學雅思,順便準備教資考試,有時間再去考一個計算機證書。
他本來對研0沒什么具體規劃,也無意從事教師行業。
但一次次在社交媒體刷到同齡人考的各種證書,把“他們有,我沒有”的對比清晰地擺在眼前。
對未來還沒有明確方向的他最終妥協,踏入了這條本來不必要的“證書內卷”之路。
整個社會對“空檔期”極端不容忍的氛圍也在裹挾著研0。
大多數企業的暑期實習不招已經本科畢業的研0學生,他們就把目光投向了各種兼職,甚至專挑體力活干。
即使這些瑣碎的工作并不能為簡歷增光添彩,但忙慣了、閑不下來的他們,也要借此填滿暑假一兩個月的空隙。
考研上岸后,喬西看到小某書有很多研0找兼職的帖子。
當她發現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只有自己“無所事事”,就急忙在快餐店找了個后廚兼職的工作。
第一天上班就連續站了9個小時,晚上8點半還在備貨清點。
第三天,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職,但又重新翻起了那條兼職推薦的帖子。
做志愿賺時數、參加文體活動拿學分、刷實習填簡歷,我們的環境中充斥著一種“總得得到點什么實在的東西”的焦躁不安。
哪怕該放松的時候,也要鍛煉社交能力,順便賺點錢再說。
在研0兼職的話題下,體力活最多。
有人在菜鳥驛站掃包裹,有人跑去健身房門口發傳單,端盤子、搖奶茶、公園擺攤賣氣球也是熱門選擇。
“想放松又不敢完全放松”,這是當代年輕人的共同點。
于是最后他們選擇干一份體力活兼職,把它歸結為至少給大腦放了假。
@薩摩尼耶
“很多人說,你只要不想卷,難道還有人逼你嗎?”Evan已經厭倦了不斷地回答這個問題。
在他心里,不想卷就要面臨整個環境帶來的壓力,也需要承擔落后于人的現實結果。
在這樣的環境下,大學生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不卷的自由”。
“上岸”,21世紀的最大謊言之一
研究生上岸的勝利者,能為自己感到高興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感受到的快樂也越來越淡。
研究生在讀的博主@小狗飼養員 已經很難再單純地為身邊研究生上岸的朋友感到高興,而是忍不住覺得喪氣。
她一位讀生化環材專業的同學就讀名校,也成績優異,如果兩年前就工作,工資至少是現在offer的兩倍。
對于她本人而言,自己文科專業的學歷背景,更是可能面臨畢業即失業的困境。
真正讓研0大學生陷入焦慮的,還在于從前那套成功路徑的崩塌。
他們已經對舊的故事失去信心,但卻沒有一個新的、令人信服的故事來講述值得期待的未來。
身邊畢業生們就業的狼狽現狀,仿佛一種對他們自身結局的預言。
絕大多數研0都即將在2—3年后面臨畢業求職,他們明白這才是一場真正的大考。
在變動的環境里,沒有人有把握讀研是一個更值得投資的選擇。
某C9高校在讀的博主@i可變函數打本 時常質疑當初二戰考研的決定是否值得。
他有一批本科畢業就出來就業的同學,當初拿到的offer甚至比今年碩士畢業來得還要好。
人們渴望的是一種類似于“盼頭”的東西,只要不斷向好,證明這條路是對的,更好的未來只是時間問題。
但研0大學生的焦慮在于,沒有人能證明這條路是對的。
畢竟前一段時間互聯網很火的博主彎彎和超超,中傳研究生畢業兩年的超超,上一份工作還是在海底撈打掃衛生。
在今年大學生去干體力活的熱潮里,有人坦坦蕩蕩脫下長衫,更多的人卻無法接受這一結局。
蓋蓋就是其中之一。
小時候路過體力活工作者,她沒少被父母教育“如果不讀書,你將來就會變成這樣”,但支撐自己努力到現在的故事卻轟然倒塌了。
“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在學習上投入的沉沒成本已經太多,沒有再轉彎的余地”,蓋蓋最終在研0這個節點上下定決心,要在學歷這條路上往死里卷,做那個最終找到出路的人。
下滑的恐懼,也戳破了研0大學生對美好未來的幻想泡沫。
當喬西進入研0階段,才意識到自己人生的高光階段很可能已經走向了結尾。
雖然是某一本院校的文科生,但三年制的保送研究生卻像她的死緩判決書。
她經常夢到自己畢業后在小企業里當文員,負責看打印機。這個夢有時候還會有后續:她因為生育原因被公司開除,從此再也找不到工作。
從當初高考被人人恭喜的巔峰滑落,然后一再下墜。
在沒有一條明路的現實里,她和很多研0人一樣,迫切地需要抓住點什么。
一件手頭能做的事情、一本能提升學術能力的專著,甚至是端盤子一小時兜里多出來的20塊錢。
這是搖搖欲墜的岸里,唯一能夠讓她感受到確定性的東西。
東亞人對于“上岸”的執著是刻在骨子里的。
韓劇《黑暗榮耀》里,文東恩復仇的起點就是二戰上岸,成了一名有編制的老師;日劇《重啟人生》里,主角以第一世成為公務員為起點,最后一世又走向了成為公務員的結局。
《重啟人生》里,為了不投胎成大食蟻獸,決定轉生積攢功德的麻美。
但只有真正上了岸的人才能最清晰地體會到,自己所處之處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一塊隨時會融化的浮冰。
在#研0焦慮#的話題下,有不少處在這個階段的大學生正在嘗試自我剖析。
當我們發現痛苦和焦慮并不能被“上岸”消解時,才會開始重新凝視“上岸”的意義和重要性。
或許人生本來就沒有岸,在水里撲騰才是常態。
就像活著本來也是一件需要用力的事情。
而他們真正亟需的不是某一個岸頭,而是一個關于未來的盼頭,和一份只要想就可以休息的安全感。
讀完點個【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