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鎮館之寶《蓮塘乳鴨圖》:緙絲如畫,寸縷寸金
緙絲《蓮塘乳鴨圖》(局部)朱克柔
□謝田
前段時間,上海博物館舉辦了“瑞色凝光——上海博物館秘藏緙絲蓮塘乳鴨圖特展”,展出了上過《國家寶藏》節目的著名文物——12世紀南宋緙絲名家朱剛(朱克柔)的《蓮塘乳鴨圖》。此次展出是上海博物館建館70周年慶典的重要一環,也是《蓮塘乳鴨圖》自1996年上海博物館新館建成以來的首次亮相。
《蓮塘乳鴨圖》是宋代緙絲繪畫的代表性作品,由于絲織品的脆弱及文物保護的需要,已經幾十年未曾展出了。此次展出對光線、濕度、溫度乃至于微生物環境都有很高的要求,為確保文物萬無一失,采取了限時、限流、預約參觀的辦法,每場次限時20分鐘,限約50人。很多愛好者為了能仔細看清這件作品,反復預約觀看。
緙絲畫比筆墨繪畫難太多
本次展出,《蓮塘乳鴨圖》平放在展廳最重要的位置。它是一幅高寬皆超過一米的緙絲大作,以彩色絲線織成,主題是江南的蓮池景色。畫面中間右側有雙鴨相游,下邊有一對乳鴨相隨。坡岸上有青石矗立,似乎是假山,上面有作者的題款“江東朱剛制蓮塘乳鴨圖”,印文為“克柔”,是作者的字,所以后人也稱他朱克柔。畫面上點綴著白鷺、翠鳥、蜻蜓、水黽等動物,周圍有荷花、木芙蓉、百合、慈姑、白蓮、萱草、玉簪和蘆葦等花草環繞,生趣盎然。這幅畫的季節背景很清晰,蓮花是夏天的植物,乳鴨常見于六月底到七月中,木芙蓉的顏色一日三變,從白變粉,畫面上半白半粉的木芙蓉說明這是上午快到中午的時候。
緙絲是古代最復雜的織繡工藝,指用“通經斷緯”的方法織成的作品,因其織作耗時費工,堪稱“寸緙寸金”。織繡時以本色絲線為“經”,也就是豎線,用彩色絲線作“緯”,也就是橫線,織出來雙面是一樣的。緙絲作品的細節很有特色,一根根豎線之間涇渭分明,每根豎線上都密密麻麻地纏著一圈圈不同顏色的橫線,看起來很像算盤珠子。這種織法起源于中東地區,古波斯語稱之為Gelim,漢唐稱之為“罽(jì)”,宋代音譯為“剋(kè)”,材料用絲,所以叫剋絲,到清代改寫為緙絲。
在唐代的時候,緙絲主要用于高級衣飾,日本京都的東寺保留了一件完整的唐代緙絲袈裟,工藝巧奪天工。到了宋代,緙絲的應用更多,比較典型的用途是做書畫作品的“包首”,也就是外罩包裝。宋徽宗趙佶是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藝術家皇帝,在他的推動下,緙絲從一門工匠手藝升華成了一種繪畫藝術。北宋緙絲《趙佶花鳥圖》和《趙佶木槿花繪圖》等作品就是宋徽宗時期的宮廷緙絲畫。織出來的畫比筆墨繪畫要難太多了,因為繪畫可以全局掌控風格和設色,多少還能調整,而緙絲畫只能依著織造順序由下而上,細致入微地一次性織成,不能反復加工,其難度可想而知。
而且緙絲的制作速度很慢,最熟練的匠人專注地織最簡單的花紋,一個工時也只能織出兩到三厘米的寬度。緙絲雖然工藝難度大且制作速度慢,但是有獨特的優勢,那就是織出來的質感會更加豐富。絲線是半透明的,橫截面近乎三角形,對光線會產生一點點類似三棱鏡的反射和折射效果,讓人在觀察畫面的時候隨著角度變化,會看到色彩變化的質感,這一點是傳統繪畫無法做到的,可能也是宋徽宗推動緙絲畫發展的初衷所在。
緙絲畫對技法要求甚高
然而緙絲畫終究和一般的繪畫不同,對技法的要求過高,所以在宋代只有兩位頂尖的大師留下了姓名,分別是北方的沈子蕃和南方的朱克柔。
朱克柔是南宋初期上海松江人,功力出神入化,作品被稱為“朱緙”,現存只有七件,尺寸最大且工藝最出色的就是《蓮塘乳鴨圖》,這件作品要是仔細觀看,會發現工藝難度高得令人驚嘆。作品是織出來的,豎的經線密度約為26-28根/厘米,橫的緯線密度約為80-140根/厘米,密度如此之高,所用的必然是既極為纖細又韌性十足的上等蠶絲。為什么要這么高密度而且還有變化呢?這是為了展現圖畫的立體感,觀眾能看到的實際上只有緯線,當緯線細密而顏色深的時候,會在視覺效果上產生進深的效果,而當緯線粗而顏色淺的時候,在視覺上會產生向前突出的效果。例如在有作者簽名的那塊太湖石上,深藍色的部分緯線密度高達120-140根/厘米,而淺色部分所用的緯線更粗,密度也稍低,約為100-120根/厘米,這就讓太湖石顯得凹凸有致,立體感就出來了。
制作密度這么高的緙絲畫,工匠需要很強的體力,所以筆者認為朱克柔應該是個男性。遼寧省博物館藏朱克柔《山茶蛺蝶圖》上有明代晚期文從簡的題跋:“朱克柔,云間(上海松江)人,宋思陵(高宗)時以女紅行世”,所以有專家認為朱克柔是女性。但文從簡并沒有說朱克柔是女性,只是說其擅長“女紅”,也就是織繡,而且就算晚明時期的織繡只能由女性來做,也不等于五百年前的宋朝是如此,沈子蕃也擅長此道,但沒人說他是女性。《宋史·職官志》記載,宋徽宗于1104年在宮中設立文繡院,招募繡工三百人,可見宋代織繡并非都是由女性來做的。
緙絲畫的難度高,還不僅僅在于絲線的密度,更大的難點在于緙絲畫的制作方法和一般繪畫不同。首先,緙絲的細節好像算盤珠子一樣,所以制作一條垂直的豎線極為容易,但是要制作橫向的弧線非常難,因為這不是一筆畫下來的,而是織造的時候要精確計算,仔細搭配,有時候算錯一根線,整個作品就失敗了,所以為了減少錯誤,作者通常要先在經線上勾勒一個底稿。第二,繪畫的顏色變化可以用暈染來解決,但緙絲不行,于是朱克柔首創了一種名為“長短戧”的技法,在由深到淺的暈色中,利用線條的長短變化,讓深色緯線和淺色緯線相互交叉,從而得到自然暈色的效果。第三,絲線是有張力的,在織機上做好的圖案,會因為經緯線的張力不同,在下機后出現不同比例的回縮,所以作者必須預判出回縮的效果,并據此調整畫面,從而確保回縮后的作品比例精確。也正因為如此,緙絲才是目前為止唯一一種沒辦法用機械化操作完成的古代紡織技藝,必須要熟練工匠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織造。如此艱難的制作,單純靠工匠才能其實也容易出現疏漏。朱克柔現存的七件作品中,六件冊頁作品都能看到有筆墨敷彩來彌補緙絲的不足,只有《蓮塘乳鴨圖》沒有補筆,而且花鳥比例精準無誤,不愧是大師功力爐火純青的神作。
緙絲畫由于難度過高,高峰時期非常短暫,實際上就是從北宋后期到南宋初期,依賴皇室的推崇而有過曇花一現的藝術高峰。后來緙絲的技術雖然世代流傳,但是在繪畫藝術的水平上已經衰落了。到了近代,緙絲成了緙繪并用,工藝逐漸衰微。只有宋代的精品緙絲畫被歷代的宮廷和貴族珍藏下來,成了古代工藝成就的見證。
收藏家龐氏無償捐獻
《蓮塘乳鴨圖》一直在南方流傳,其經歷已經不可考證,到清末成了南潯巨富龐元濟(1864-1949)的收藏,1909年首次進入書畫著錄。龐家祖上因經營蠶絲業而發家致富,這可能也是《蓮塘乳鴨圖》進入龐家的原因。龐元濟以實業來資助自己收藏文物的喜好,成了民國時期江南的收藏大家,人稱“甲于東南”。1949年后,上海成立了文物管理委員會,開始收購文物并接受捐贈。龐元濟繼承人龐維謹三次向文管會出售文物,還無償捐贈了五批文物。1952年12月5日,龐維謹率龐增和、龐增祥聯名致信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將《蓮塘乳鴨圖》及其他5件明清緙絲作品“獻捐國家,公諸人民”。
這次展覽專門展出了當時的捐贈函,用毛筆寫在花箋之上,非常雅致。文中這樣寫道:“謹查我國刻絲藝術溯自周漢,盛于唐貞觀、開元間,至趙宋徽、高二朝,燦爛光輝,精致絕倫,可謂臻盡善盡美之境。但以其刻制復雜,一幅之成,窮年累月,猶恐未能竟事,至其精品之流傳,自更珍稀……況此種我國獨有之手工藝術,最足表顯我民族藝術之傳統,及我民族之智慧聰明。”
1952年12月,隸屬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的上海博物館正式開館。《蓮塘乳鴨圖》成為鎮館之寶之一,但它年代高古,質地脆弱,保護難度大,所以極少展出,1958年展出過一次,1993年赴日本巡展過一次,此后幾十年一直沒有亮相。這次展出,為了保護文物,從展柜到展廳都是專門設計的,展柜的尺寸和結構與庫房的保存柜相匹配,通過整體的移動和裝載,使文物“無縫切換”進入展柜,整個過程不需要觸碰緙絲本體,可謂是用心良苦。
在“瑞色凝光”特展上,上海博物館還展出了兩件龐氏家族在1952年和《蓮塘乳鴨圖》一起捐贈的緙絲文物,分別是明代的《緙絲佛手花鳥圖》和清代的《緙絲花鳥圖》。
《緙絲佛手花鳥圖》高160厘米,寬88厘米。畫面上一棵碩果累累的佛手柑依傍著湖石,周圍環繞著茶花、月季、百合、萱草等植物,湖石上俯蹲著一只藍羽喜鵲,正與枝頭上的另一只和鳴,畫面一派生機盎然,寓意著吉祥長壽。
這件作品運用了很多緙絲技法,工藝復雜而精巧,如花瓣、湖石和鳥羽上細節變化的色彩過渡都是用緙絲織成,但是更細微的地方還是力有不逮,如湖石輪廓線、斑駁苔蘚、葉脈和樹干紋理等,都是用描摹補筆畫出來的。
《緙絲花鳥圖》高94厘米,寬151厘米。畫面主體是一棵桂樹,桂花盛開,樹上棲息著一對雀鳥。樹下有一塊玲瓏湖石,周圍有盛開的菊花和繡球花。畫面左側還有一方湖石,后面探出一大叢牡丹,花卉鮮艷富麗。畫面的近景能看到一個水池,池中一只白鷺單足而立,目光警醒。這幅畫的寓意是“一路(白鷺)富(牡丹)貴(桂花)”。從技法上看,這件作品也用了很多不同的緙絲技法,只是在細節上補筆會更多一些。 據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