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環宇結婚了,許多認識他的人覺得不可思議。他37歲,男性情感培訓行業里最有名的導師,創辦的“浪跡情感”曾經服務數十萬學員,公眾號訂閱超過百萬。如今,他有了兒子,第一反應是,“事業后繼有人了”。
這個PUA“事業”,帶給他財富,也讓他聲名狼藉。2018年,王環宇曾被批泄露女性隱私視頻,后因“尋釁滋事”被刑事拘留。之后的一年多,他的課程內容曾被法院認定違反公序良俗,被媒體暗訪揭露不堪言論,并在2019年末的包麗事件后被封號而消失于網絡。
如今,這位“PUA教父”擁有怎樣的婚姻,他的妻子又如何看待他的生意,他的課程在2023年還有哪些人光顧?以及,他為何依舊被反PUA人士稱為“中毒最深的導師”?
抱著這些想法,今年五一,我在成都見到了王環宇夫婦,并且親身體驗了王環宇的課程,當然現在不叫PUA,而是“戀愛訓練營”。
文|周航 編輯|王珊瑚 視頻剪輯|沙子涵
教父與追隨者
上午10點,教父一進教室,歡呼聲就響了起來。37歲的王環宇一身潮男服飾,手里提著杯咖啡,因為習慣于夜生活,他白天總是打不起精神。
成都市中心一棟金融寫字樓里,面對臺下新一批“兄弟們”,教父上臺就確立了原則。他說,來到這,“就不要有自己的想法”,正是這些錯誤想法,“導致你們沒有妹子”。
比如,接下來會去街上搭訕,曾經有學員發現先聊上五分鐘能更好加到微信,但教父說,就得按導師教的,直接、坦率,才能起到篩選作用,“我們的目的不是加微信,是他媽的干妹子,但這個傻逼還聽不明白,還要來教我。”
自信、張揚,這是王環宇給旁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一位多次上課的學員說,他從不備課、沒有PPT,所有的教具是一塊白板、一只3塊錢的記號筆。
“我講的一定是2023年有用的東西,我沒講的就是沒用的。明白了吧?”記號筆用力地敲擊在白板上。
臺下坐著30多個學員,五一假期,他們從全國各地來到成都,花上至少6800元買下一個座位,渴望登上一條通往女性的捷徑。課程說起來并不復雜,白天理論課,晚上實戰。實戰包括上街搭訕女孩,深夜約到酒吧或者夜店。如果最后成功發生關系,那被稱為“滿分”,可以登臺傳授經驗,成為眾人艷羨的對象。
幾乎所有人都是沖著王環宇來的。盡管在社交平臺被封殺多年,這個號稱比王思聰更會把妹的男人依舊是圈子里的傳奇,媒體也將之稱為“PUA教父”,PUA這個詞源自美國,本義是“搭訕藝術家”。
最年輕的學員才上大一,一個個子不高的微胖男孩,說自己因為打架退學,正在準備出國語言考試。父母早早離婚,學校里又沒人教,意識到自己的欲望后,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男孩幾乎把渴望寫在了臉上,用一種很用力的表情說,對現在的他,“(有女人)是最重要的”。
人們私底下不憚于展示自己的欲望。一位酒廠的打工者長相清秀,說話輕聲細語,說自己想變潮一點,“做渣男也挺好”。也有看起來潮男樣子的,已有過多段關系,說來這是“想把更正的妹”。
現在,他們的欲望都由教父接管了。而要想成為教父那樣的“把妹達人”,先要從外表開始改造。
春熙路一個地下商場,大半天時間,導師們都在帶學員挑衣服、做發型。很多服飾來自“大品牌”,原價幾千上萬,他們各自花上一千,買下一整套仿品。 “這個就不要寫了。”意識到我的存在,王環宇說,“寫也可以,但你要說女的也買(假大牌)。”
做完造型,還要拍照。一個月前,王環宇組織了海南游,五千多塊錢,包含游艇、直升機、豪車照相。最為人詬病的,連下午茶都是拼的,之后它們會出現在學員的交友平臺、朋友圈,定向開放給想要產生關系的女性。
用王環宇總結的術語,這都叫“展示面”,“你不能說是我教壞了,很多男人懂這些,會把妹的人是這樣做的,只是他不說。”
說起外界質疑,王環宇語氣激動,憤慨之前媒體盯著這些不放,說自己從來不教學員騙女孩說豪車、游艇是自己的。拼下午茶也是團隊出于成本考慮,“誰還喝不起一杯咖啡了?”照他說,租婚紗照才是“拼多多”,花一萬多純屬智商稅。去年結婚,他就沒拍婚紗照,而是花一千五找人畫了一張。
在教父“20年親歷上萬名各種類型女生”得出的“全中國獨此一份”理論里,衡量男人只有兩樣,橫軸顏值,豎軸經濟實力,每個坐標點都有吸引力評分,大體上,代表了能找到多漂亮的女孩。
他能教的是如何提升外表。按照他的說法,2023年,外表變得更重要,因為“00后”女孩經濟水平提升,不再那么在乎經濟實力。
培訓班第一天晚上,學員們都煥然一新,全身顏色非黑即白,導師說這樣搭配錯不了。每個人脖子上還都安排了一條銀色項鏈,很少有學員戴眼鏡,但現在不少都架上了鏡框。就像將一把魚鉤撒向了大海,熙攘的春熙路,瞬間多了一群速成的潮男來回逡巡。
一些學員很快鼓起勇氣,頻繁地攔下女孩,“覺得你的眼睛(按照導師教的,它可以被替代為其他任何細節)特別好看,能不能加下微信?”。還有相當一部分遲遲不敢張嘴,急得導師在群里發語音:“換個思維,(你們搭訕)是變相給女生創造快樂”。
還是有些學員整晚都沒開口。王環宇說,第一天、第二天,還會鼓勵、幫助這些學員,第三天就放棄了,“除非再交錢”,“(再交錢)說明他還不想放棄自己”。
“人不一定比動物更高級”
王環宇第一次搭訕時,就跟現在的學員一樣,同樣有過畏懼。當時他正在東莞做手機銷售,在宿舍樓下游蕩,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女孩一頭黃發,在當時的他看來,屬于“不安寂寞”的象征。
猶豫不決時,《迷男方法》(國外一本“把妹”教程)給出的3秒法則幫助了他——遇到喜歡的女孩,3秒之內就要上前,猶豫越久越容易失敗。連話術都是書里教的那樣:“你好,我朋友還在那里等我,我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剛剛看到你,想跟你打聲招呼,不然我害怕等會兒我會后悔”。后來這個女孩成了他“在東莞的第一個女人” ——他把這段經歷寫進自傳里。
時至今日,國內男性情感培訓的許多基本理念仍可溯源至《迷男方法》。女生撩頭發叫“興趣指標”;肢體接觸需“進挪提升”,從摸衣服、摸頭發,到擁抱摟腰,再到牽手親吻,步驟錯不得;“neg”,輕微否定,用以解除目標心房,繼而凸顯自己價值,比如夸對方好白后,緊跟一句“還是說你bb霜涂多了”……
當PUA傳入國內,愛好者們取了一個更地氣的名字,“泡學”,2008年泡學網成立,商業化也隨之到來。包括網站創辦者之一的冷愛(真名潘升),后來最為人所知的是跟網站導師ayawawa(真名楊冰陽)一起創辦了針對女性的花鎮情感,“專注提供婚姻戀愛挽回、脫單技巧”等。
相比這些“大神”,王環宇起初不過是個普通愛好者。2008年臨畢業前,大學同學推薦下,王環宇才知道了這本書,“跟我自己總結的不謀而合,而且很多地方更深入、更直接、更透徹。”
那時王環宇走的還是正常人生道路,名校畢業,入職步步高,成了OPPO手機最早一批銷售管培生。
這原本是條光明的坦途,據他說,他的領導是直接向段永平匯報的高層,但因為性格太驕傲,他不僅沒被認可,還被打壓,一再發配到偏遠城市,總結性地說,“就是被PUA了”。他索性沉溺于“把妹”,直至被開除。
2011年回到成都,他做著一份月薪三四千的銷售工作,報名參加了一次“泡學”活動,趁機上臺分享了自己的把妹心得,沒想到效果意外地好,風頭完全壓過講師。這成為王環宇PUA事業的起點,也讓他找到了自己在圈子里的位置——“實戰派”,區分于泡學網上許多精通理論的“理論派”。
一個行業從業者寫道,當時在論壇,王環宇總是記述“他與女生從相識到推倒的全流程,并且附帶照片。過程很是詳細真實,完全區別于其他的人吹噓貼,所以迅速脫穎而出。”
日后,這種偷拍演變成了視頻,掀起的聲討足以摧毀他的生意。但在當時,王環宇的名號浪跡——取自全國到處銷售的生涯,被越來越多人知道并且追隨。在合伙人餃子看來,王環宇第一個抓住了圖像社交帶來的機會。
餃子和王環宇是成都七中的同班同學。他回憶,王環宇從電子科技大學畢業,成績一塌糊涂,但尤其善于社交,英語平平的他靠著能說會道,甚至贏得了一家外企的工作——在他看來,王環宇后來總結的展示面,正可以追溯至當時對簡歷的打磨和包裝,“等于是把你生活中最光鮮亮麗的一面展現給女孩子看。”
餃子畢業于中戲,另一個身份是電視臺記者。正是他的加入讓“浪跡情感”徹底邁向了頂峰。他告訴了王環宇自媒體的存在,并且打造了一檔類似綜藝的“實戰節目”,全過程偷拍王環宇跟女性搭訕和約會,引爆了流量。
那是2014年,從之前QQ群、論壇、YY語音直播的跟隨者,王環宇在視頻時代成了真正的先驅。報名線下課程的人太多,學費一路上漲,直到8萬8。
賺了錢,王環宇總是更新自己的“展示面”,買車、買表、租最好的辦公樓上課。一位前員工曾表示,自己從他身上學到了如何花錢——這些二手豪車立刻就會轉化為新的內容,比如用豪車搭訕直播,又會吸引一批新的粉絲。
王環宇開上了法拉利、蘭博基尼,餃子也開上了保時捷、特斯拉。跟王環宇一樣,餃子說自己也“挺愛玩”的,發生過關系的女性少說也有一百個。餃子一雙大眼睛,跟學生時代“靠顏值”不同,現在他開始有了中年男人的臃腫,皮膚逐漸松軟,眼袋深得能裝下硬幣。
剛開始做這行的幾年,出生知識分子家庭的餃子有過困惑,為什么要選擇去做一個好人。“做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不一定有好的結果,你做一個壞人,也不一定有壞的下場,我究竟相信的是什么?”
餃子總試圖從理論高度來尋找解釋,他的書架上擺了一堆進化心理學的書籍,這就是他找到的答案——如果一個男人擁有無限資源和權力,“絕對不是跟一個女人去長期在一起。”
“后來我通過這個工作反復研究,發現我們所有的行為,最后都是為了繁衍。”他說,“人不一定比動物更高級。”
“中毒”
孔唯唯第一次知道PUA是在2015年,當時一個男性朋友去成都,在王環宇那學習了PUA,記滿了筆記回來,“里面都是不堪入目的內容”,之后出門必打扮一番,滿腦子都是怎么“騷擾女性”且不自知。
是什么讓人變化如此快,當時在華南農業大學社工專業讀碩士研究生的孔唯唯來了興趣,開始研究PUA,她驚訝地發現國內PUA不僅流派眾多,而且許多游走在灰色地帶,后來她成立了公益機構“小紅帽”,并以“不良PUA”的概念打擊這些機構,被媒體稱為“反PUA第一人”。
越來越多的受害者找到了孔唯唯。比如,《南方周末》報道過其中一位的經歷。小白的男友朋友圈里經常出入各種高檔場所,聊天也有意無意透露有留學經歷,但交往的過程中,她發現對方總拿著手機拍攝。最后,小白直接問是不是學習了PUA,男友一口否認,但小白翻到了一個名單,“記錄著七八個女孩子的名字、聯系方式、備注等,年齡最小的生于2001年,最大的1993年。”提出分手后,卻遭威脅將她的視頻發布到網絡上,痛苦的小白找到了“小紅帽”尋求解脫。
據孔唯唯估算,國內學習PUA人數大約是600萬,她去年開始做自己的婚介機構,打出的一個招牌就是“相親無渣,600萬PUA不敢來的相親平臺”。多年的田野研究,孔唯唯總結了學習PUA后一系列“中毒”表現,包括自制力缺乏、技巧無機化(看到女孩腦海中會出現一系列方程式)、行為偏差、行為越軌、道德淡漠、美德失效,以及“有意識或無意識對女性進行親密關系的暴力侵犯”。
除了王環宇標榜的“實戰派”,另一些人走向了更幽暗的領域。一個叫死囚漫步的人發明了“五步陷阱法”,另一個名叫誘惑的導師則以“自殺鼓勵”“寵物養成”“瘋狂榨取”為賣點攬客,這些激進的“流派”后來讓PUA脫離了原來含義,成了精神控制的代名詞。
PUA真正被大眾廣泛知曉,是2019年末北大女生包麗自殺事件曝光,報道顯示,生前包麗長期遭受了男友牟某翰的精神暴力。一場測試身邊男性“含P(PUA)率”的運動從豆瓣開始,火爆朋友圈。
輿論洶涌中,浪跡情感先是瘋狂漲粉60多萬,緊接著就被封了。王環宇的其他社交賬號也一并消失。在王環宇看來,他是為全行業背了鍋,說自己的課程內容從沒有任何跟精神控制有關的內容,“你才PUA,你全家都是PUA”。
但其實早在之前,王環宇的生意就有了衰敗跡象。最直接的打擊來自一個叫阿瀾的學員。阿瀾早年花998元購買過浪跡團隊的網絡課程,2018年,加入小紅帽的阿瀾將王環宇過往幾年直播時的言論等剪輯成了一段9分多鐘的視頻,最為人指摘的是,王環宇曾將私下拍攝的隱私視頻展示給學員。
警方找上了門,將王環宇、餃子等人以“尋釁滋事”刑事拘留,在看守所待滿37天后取保候審,后來案件未進入司法程序。
變化來得如此快,王環宇說,出來后,談了4年的女朋友和他分手,并且帶走了他送的帕拉梅拉,公司視頻部門被其他導師帶走,連內存顯卡都被掏空。王環宇在自傳中寫道,手機里積攢了500多條短信,有好幾條都是女性朋友發來的,“我想問一下你有沒有偷拍我?”
同樣是在2019年,包麗事件之前,4月,成都青羊法院認定王環宇導師培訓課程違反公序良俗,要求退還5位學員29800元學費;10月,媒體暗訪一系列PUA課程,拍下王環宇在上課時宣稱“一天睡三個,職業選手嘛”,亦引發廣泛批評。
以前,所有的罵名在王環宇看來都是一種對“實戰派”的宣傳,被接連打擊后,他開始重新審視外界,也特地邀請了孔唯唯來成都見面“求和”。
孔唯唯接觸過許多PUA導師,她說,王環宇是相當特別的一個。許多導師并不認可PUA,只是以此為生,但王環宇不是,“他是骨子里就認可”,而收獲的財富又加深了這種認可。“所以當所有人抨擊PUA時,只有他這樣的少數人還在堅持發聲。”
那次吃飯在一家日料店,孔唯唯印象很深刻,因為穿了內增高,當時她不好脫鞋,“一秒之間王環宇一腳踩過來”,幫她踩住了鞋,點菜時,他第一個就點了她愛吃的,另外還專門點了“女孩美容養顏”的糖水。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男人真的是整個心眼都放在女性身上”,緊跟第二反應,“細致入微明明是好事,怎么就走到了違法的道路上去了”。
“他至今都認為自己替天下男人背鍋。”孔唯唯說,“我有時候開玩笑,國內最大的受害者,(泡學)中毒最深的,就他跟誘惑(另一導師名)。”
聽到中毒最深的評價,王環宇顯得非常崩潰。“那喬丹一定是籃球中毒了,科比也是籃球中毒了。華羅庚天天做數學題,肯定也是數學中毒了。所有的一切是中毒的。埃隆馬斯克天天要開發射火箭,他發射火箭中毒了。”他說,“我很想把(培訓)這件事情做好,我天天去把妹不行嗎?”
王環宇相信自己天生就是干這行的。他有哮喘,說如果旁邊有人吸煙自己就會犯病,但唯獨在夜場沒事。哪怕三天不睡覺,一進夜店他就興奮了,“比喝10杯咖啡都有用。”他說自己肯定有性癮,“這也是雄性動物的本能”。
四年前,王環宇在手臂紋了兩個圖案,一個圖案是丘比特和愛心,另一個紋了一只老虎,但劈成兩瓣,一邊閉著虎嘴,另一邊張著嘴。
前者代表了情感事業,老虎代表了他對自己的認知或者期許,人格分裂成兩個,閉著嘴的代表王環宇,一個普通的上進的友善的青年,“會跟老婆好好在一起”,另一個代表浪跡,強勢的乖張的不友善的,“只有把妹的時候我就變成浪跡,只管自己快樂。”
直到現在,王環宇依舊用著浪跡這個名字。“兩個我都喜歡,都是真實的我。”他說。
“凈化”
現在,王環宇的公司規模回到了十年前剛創立時,30多個人,只有一間獨立辦公室,他跟餃子共用。收費也回到了當初,4天6800元,7天9800元。如果要成為“門徒”,接受一對一指導,價格至少上萬。
五一期間的這次戀愛訓練營,最“干貨”的大概是時間管理。他要求學員每天花一個小時認識新的女生,另一個小時跟認識的保持聯系,就像健身,“如果你想要八塊腹肌,就要每天打卡訓練”。
或許我的存在也讓課程更小心翼翼。有資深學員上臺分享前一天的“滿分”經歷,王環宇專門提醒臺下有媒體,“說話措辭注意點”,“就聊聊你的一日一夜的愛情”。
他甚至多次強調“要尊重女性”,限于搭訕或者是勸酒時,對方如果不愿意,不要死纏爛打。如果見過面后再約,對方不愿再見,“通常情況下老子就不理她了。”
他跟我承認之前的課程確實不對,“以前直接教約炮”。現在,他打出的廣告是“照做三個月,一定找到女朋友”。至于如何維系長期關系,他并不擅長,也確實不教。一位前員工稱,他跟多任女朋友經常吵架鬧矛盾,“他要是講長期關系,我是不會聽的”。
孔唯唯提醒我,整個PUA行業都希望為這些“浪漫技能”尋求合法性,如果現在課程聽起來沒太大問題,那也是“凈化后的結果”。但她說,永遠別想著這門生意有多好,“道德和美德,恐怕不在PUA詞典里”。王環宇則說,“我只能說不違法”。而能言善道的餃子,也承認一件事,“我們不是一家道德多么高尚的公司”。
無論怎么調整,這門生意的本質依舊是性。王環宇和餃子也深知這一點,這也是他們真正擅長的。他們在國外的網站運營的浪跡情感賬號積攢了20萬粉絲,“黑絲”“大奶”,內容標題無不刺激著男性的目光。
很多時刻,王環宇自己說話依舊大膽、露骨,比如說為什么認識足夠多的女性就能找到女朋友, “因為你是個男人,長了個XX,懂了吧?”
這種張揚的言論不可避免地會帶來麻煩。餃子也拿他沒辦法,他說,王環宇有家族性的哮喘,爺爺四十多歲早逝,他們合伙的第二年,2015年,王環宇父親也去世了,當時王環宇跟他說,自己這輩子可能也活不長,“要按照我自己想活的方式去活。”
王環宇出生在成都北門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他自己形容,一件衣服要穿三五年,一個月也不會去外面吃一次吃飯,但父母晚年得子,他沒像其他窮孩子一樣從小分擔家務。而當他考進全四川最好的高中成都七中,里面的大部分學生,餃子說,非富即貴,王環宇顯得各方面都很普通,長得也不好看,“以前是齙牙”,追過幾個漂亮女孩都失敗了。高中畢業,同學帶著去“傳說中的紅燈區”,王環宇才第一次體驗了性,沒有想象中的儀式感,時間也不長,直到結束他也沒看清那個女孩的臉。
等進了電子科技大學,王環宇才重新找到定位:“把妹”。他發揮出14歲就在網絡聊天室跟女孩接觸鍛煉出的社交能力,總是往其他高校跑。“雖然說我沒有車也沒有房,但是我有馬子,這就夠了。”這是他找到的人生意義。那時他就在意自己的外表,工作后有了收入,直接磨平了前面四顆牙齒。
后來踏入情感行業,他更有理由投入到其中,每次交往女朋友,要求就是不能干涉他“實戰”,給出的理由是“要去了解00后女孩怎么想”。很少有人愿意接受,他之前的幾任女友,王環宇說,經濟上多少都有些依賴他。
以前,王環宇一直慶幸自己生活在中國,這里才有如此多對情感一無所知的男性,造就了他的財富。當被封殺后,他又變得憤恨,說不讓教男性,很多導師去做女性情感,教怎么用美貌和青春獲利,導致現在“風氣不行”,“過年過節就要東西”“現在蕭亞軒的快樂你體會不了,成為了當今女生的價值觀”。
華爾道夫酒店能俯瞰全成都的咖啡館,我們的對話從下午一直持續到凌晨,大部分時間,王環宇都把雙腿架在沙發座椅上。
2018年從看守所出來后,他渾渾噩噩“玩”了兩年。后來疫情來了,沒那么多機會去夜店,加上“浪跡情感”被封,無事可做,他開始玩卡丁車,早上6點就到賽車場,一直開到沒人,一天練100多圈。 “他內心其實很孤獨”,一位叫公羽的前員工說,許多次做活動,熱熱鬧鬧地應付完學員,他獨自離開的背影都透著寂寥。
很長時間里,他的生活里就只有“把妹”,說自己“通過不同女人認識這個世界”。但像卡丁車、德州撲克、滑雪、沖浪這樣的事拓展了他的視野。他發現自己就是個普通人,之前的浪跡“太驕傲”、“自以為是”。
當浪跡回到普通人王環宇,他接受了自己被眾人抨擊。“因為我也干過很多壞事來獲益,比如說我們經常發一些實戰(約會)的東西,對吧?有些時候女生的臉也不打碼,我們也是干了這種壞事的。”
他也愿意承認自己“曾在把妹中迷失自己”,甚至在這兩年撰寫的教材中也這樣告訴學員。同時反省自己哪里做的不對,結論是,之前花花公子是男人成功的標志,比如韋小寶、比如網絡小說里的男主角,但現在被叫做渣男,“你永遠只能按照這個時代衡量你的標準做事。”
當然,這種想法轉變,就本質而言,是“被教育”后的結果。“社會認為是錯的,我必須順應這個社會。你說錯的,我說對的,我就要被干,那我只能說錯了,因為我不想被干。”
架在沙發上的雙腿此刻放了下來,第一次,他公開承認曾經向學員小范圍發過與女性的隱私視頻,主要是炫耀,但被其他人傳到了色情網站,在他看來這是“男人都有的惡趣味”。
現在在滿分群里——只有私教課程的學員可以加入,也會分享這樣的視頻或照片,王環宇說,“你得允許保留一點人性的黑暗在心里面”,但現在不會有露點圖片。他隨即點開群消息,尷尬的是,最新的一張圖片露出了女性的胸部,是一個導師發的,他吐槽了一句,“他媽的叫他們不要亂發了”。
夜場與婚姻
在成都,晚上11點后是屬于九孔橋的。城市的其他部分安靜下來,這里才開始喧鬧,變幻的燈光來回巡視,人們湊著耳朵互相喊叫著勸著酒。
卡座早早已經預定,由不同導師帶領,分散在不同區域。這里曾是王環宇的主場,但自從結婚后,現在已經看不到他了。學員們對此都感到遺憾,一個人私下里抱怨說:“就他實戰厲害,其他導師差點意思”。不過餃子來了,他說自己是來監督工作,帶著一個不到30歲的女朋友。他告訴我自己多年前離婚,沒有孩子,但知情人士說,他其實在婚姻狀態,而且有兩個孩子。
那些約到女孩的學員才有資格上桌——餃子說,不然一群男人在這里,真像個社會組織了。剛上大學的微胖男孩前一天晚上大獲成功,加了十幾個女孩的微信,但一個都沒有答應過來,此刻正在門口繼續搭訕,試圖最后一搏,但最后也沒人答應,只好失落地坐在門口等候區獨自喝水。
相比之下,另一個學員就幸運得多了。他只加上了三個女孩的微信,其中一個就答應了來喝酒,不僅如此,還帶來閨蜜,一個面容靚麗的大一學生,據說是自己開著大奔來的。今年31歲的他皮膚黝黑,用著三年前的紅米手機,看起來像個普通的打工者,但自稱是IT行業。在這里,你經常無法得知人群準確的工作,像催收這樣的行當也會被包裝成金融。
這會兒導師去其他桌了,兩個年輕的女孩面前,這個從沒談過女朋友的男人顯得不知所措,只能跟著女孩猜骰子。不到一小時,覺得無趣的兩個女孩就走了,這個31歲的男人沉默地連啃了四塊西瓜,臉上全是落寞。
去年,王環宇的妻子格格作為助教曾參與教學。短暫的接觸她對學員們留下的印象就是不善交際,站那想半天,說一句嫂子好,就很尷尬地躲到了一邊去。
當時她的工作內容是看學員們照片,給出提升意見。干了兩天,她發現對“打個瘦臉針”之類的建議,學員們沒任何概念,索性不干了。她評價這些學員, “不夠努力”,衣服搭好了, “下段日子又回到正常(原來)的狀態了。”
在成都銀泰中心樓下的咖啡館,我見到了這位教父的妻子,她穿著小禮服,畫著精致的妝容,踩著細跟高跟鞋出現在了我面前,這是下午四點多,她才起床沒多久。
“要是發文章的話,我們給你發一張我們倆的照片,之前記者拍的照片太丑了。”這個24歲的女孩一出口,話語間的果斷、干脆就打消了某種小女孩的刻板形象。對話里她就提了這個唯一的要求。
她跟王環宇擁有相似的出身,成長在黑龍江一個低保家庭,她說家里窮到付不起大學學費,高中畢業只好先出去“創業”,按照她的說法,靠挖礦賺到了第一桶金。
她不在意王環宇的名聲,當她19歲開著法拉利911出現在四川傳媒學院上學時,她“渣女”的名聲也早就在學校傳開了,“有人說我是做傳銷的,二有人說我是割韭菜的,三有人說我是男人養的”。
他們第一次碰面在酒吧,她跟著幾個做女性情感的男性朋友見到了王環宇。王環宇的回憶是,第一次她就對自己有好感,熱烈地接吻。不過格格說,親吻不算什么,“我去夜店就是尋找刺激的,喝醉了跟別的男人也這樣”。
其實,格格對王環宇第一印象不好,王環宇當時一頭黃發,她則一直不喜歡染發的男生。但王環宇朋友圈完全是兩個人,“修的照片”,過了兩三個月,王環宇發朋友圈組劇本殺,格格都沒聯想到那個黃頭發男人,加入了這次社交局。這天王環宇染回了黑色頭發,也比之前瘦,“覺得長得還行,慢慢跟他談戀愛了”。
他們就住在銀泰中心大平層,王環宇的房子。格格說,他們晚上在一起,但白天就各玩各的,誰也不管誰,直到兩個多月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幾句簡單的對話后,兩個人都同意把孩子生下來,結婚。
為什么選擇王環宇,她說,自己過去四五年也玩夠了。之前的每一任男朋友都比王環宇有錢,但跟他們在一起,她覺得很壓抑,不僅要聽別人的,有的時候還要“被他們罵”。她需要的是陪伴。碰到王環宇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明顯處于低谷期,雖然有豪宅,但手頭沒什么錢,也從來沒送過她奢侈品,但可以給她要的陪伴。
事實上,家里的大部分開支,物業費、月嫂工資、油錢,現在都由她承擔。王環宇自述對家庭的貢獻就是“不出去把妹了陪著她”。格格做虛擬貨幣合約,“一個月至少穩定在30萬”。
婚后,兩個人達成約定,誰都不出去玩,朋友圈簽名都改成了“已婚勿擾”。至少現在,格格對王環宇是滿意的,不再實戰包括連實戰節目都不拍。她也不喜歡他的培訓事業。結婚以后,知道了王環宇曾經拍過那些視頻,她大吵了一架,現在她也能在滿分群看到其他人發,覺得很惡心,但別人的事管不到,“王環宇要發,我肯定是上房揭瓦,直接擼起袖子就要打他。”
她不擔心王環宇出軌。要是真有這一天,她也不會忍氣吞聲,找媒體曝光滿分群里的對話,在她看來足夠毀滅他生意。但她沒展示這些“證據”,因為王環宇“現在是好的”。
朋友圈里,他們總是展示著恩愛。比如格格說,年底要送王環宇一輛賓利。但在這場婚姻里,雙方似乎沒有最基本的信任,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當時餃子斷言,孩子不是王環宇的,后來王環宇去做了親子鑒定。
對情感教父來說,長期關系似乎成了難題。這段婚姻甚至談不上和平共處。不久前,格格操作合約失誤,虧了80萬。王環宇很生氣,說要是她賺不了錢,就讓他去賺,那就意味著得實戰。兩個人打了起來,格格說自己跑樓梯,一路追到他喘不過氣。上課的時候,王環宇還展示了自己胳膊上的傷口,“pua教父被pua了”。
但等我離開成都,格格發來一張照片“控訴”,里面她嘴角有被抓傷的痕跡。她說是她跟別人約好了劇本殺,王環宇又跟別人組了個局,就因為這事當眾打她。而之前挖胳膊,其實也是“他打我拽著我,只能挖他胳膊”。
格格有經濟能力,這也符合王環宇教給學生選擇長期伴侶的標準。結婚則是因為有了孩子。他也確實想要個孩子了,并且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當成長在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富二代家庭,這個孩子會擁有怎樣的人生,“一定要給他好好搞,從初中開始就一堆女人喜歡他”。
聊起這段婚姻,他們提起離婚這兩個字的頻率比孩子都要高。1歲大的孩子一直由阿姨帶著,兩個人都是“一天看一眼”。格格說,大不了離婚,她年輕有錢還漂亮,哪怕帶著孩子,不愁找不到男人。王環宇說,她要是把孩子帶走,“那就再找個女的生一個就完事了”。
唯一不能剝奪的是他的事業。“我的所有,賽車、家庭、結婚,吃的喝的玩的,只源自于這個事業,我的事業就是我的根就是我的命,就是我所有的一切,物質的、生活的、興趣的、愛好的、愛情的基礎。”他說,“所有的一切我可以失去,唯獨事業不能失去,這個事業就是把妹的事業。”
“教父怎么就這點粉絲?”
盡管大不如前,王環宇的生意一直沒有停止。今年,發現自己“解禁”了,他重新出現在社交媒體上。只不過屬于他的時代似乎已經遠去,四個月了,他勤奮地直播、拍問答,但往往只有三五百人觀看。微博上,王環宇的粉絲也沒超過1萬,他貼出抖音截圖自嘲,“教父怎么就這點粉絲?”
課堂上,上了年紀的教父也開始面臨質疑,怎么繼續吸引年輕女孩,他特意拔高音調,但中氣好像沒那么足,承認顏值不如以前,但“現在可以靠價值”,包括經濟價值和情緒價值。
某種程度上,這門生意依賴的正是流量。但王環宇曾經最吸引流量的“實戰”節目再也沒法出現在國內平臺,在海外平臺,浪跡情感依舊有20萬訂閱,但結婚后,王環宇不再拍實戰節目,只能讓那些不知名的導師出場,很多次餃子都想讓王環宇回來拍,但“格格不讓”。
線下,他現在的公司在成都都算不上行業龍頭。培訓第一課去的那家服裝店,老板甚至不知道他們前身就是浪跡情感,老板說第二天還有另一個團隊,“他們學員更多,而且都是程序員什么的,更不會社交”。
如今王環宇能依靠的,似乎只有往日“聲名”的漣漪。一位33歲的程序員這次特地從上海回成都參加課程,他說,“你永遠可以相信成都七中的學長”。即使目標是想找長期女友,他也相信能從王環宇身上學到男女相處之道,“無論短期還是長期,一開始都是一樣的”。
四天課程結束了,絕大多數人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短期關系,但對很多人來說,這不過是開始。那位程序員已經把朋友圈對所有的同事朋友屏蔽,全新的形象未來只會展露給他想追逐的女孩,“模特身材的那種美女”。
課程結束一個半月后,他向我講述了自己的變化——“就是臉皮變厚了”。他討厭社交,但每天“強忍著惡心”,在社交軟件上刷滿21個異性的任務(社交軟件限制),另外花一小時跟已經認識的聊天。最近他苦惱的是,上次見面的那個女孩,吃飯時候說“你還欠我一杯奶茶”,這女孩到底是“蹭吃蹭喝”,還是想跟他繼續交往呢。
他想問問導師,但兩萬多的私教課程上個月到期了,續費半年要一萬多,銷售催得緊,過了時間可不是這個錢了。上海那邊還有另一個情感導師,最近可能要帶學員去迪拜增加“展示面”,他也有些心動。到底選哪頭,他還在猶豫,畢竟自己公司已經拖欠兩個月工資,他現在手頭也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