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市動物園空了一間象舍,這里曾生活著一只會“跳舞”的斷鼻亞洲象。
在巴布55歲的生命中,它曾顛沛流離,被人驅策表演,幸運地獲救后,成為河南省內動物園里展出的第一只大象,很受歡迎。它也曾意外斷鼻,經歷手術后還是只留下了半截殘鼻,卻學會了用腳將食物踢起來配合鼻子進食,摸索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它在鄭州市動物園生活了35年,動物園的醫院用它的名字命名,文創雪糕上也是它的樣子。 大象巴布,成了動物園建園三十多年來的靈魂動物,它陪伴了幾代鄭州人,他們也看著巴布日漸老去。
最后的日子里,巴布還是像往常一樣,看到飼養員就甩甩鼻子打個招呼,慢吞吞地卷起胡蘿卜吃進嘴里,沒事的時候就在象舍里旁若無人地搖頭晃腦,像是在跳舞。
5月5日,年老體衰的巴布沒能挺過麻醉導尿手術,心肺功能衰竭,休克死亡。7日,鄭州市動物園在悼念文章里寫道,“親愛的巴布,謝謝你陪伴我們的時光。”
巴布伸出鼻子和隔壁的大象交流,右為巴布。受訪者供圖
“明星”大象
在鄭州市動物園,巴布是名副其實的“明星”大象,它是鄭州許多80、90后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動物。
盧路就是在巴布的陪伴下長大的。童年時,每逢周末,父母都會帶著他去看巴布。盧路記得,周末的動物園人山人海,大象場館外的游客一邊興奮地叫著“巴布”“巴布”,一邊扔下水果蔬菜投喂它。
巴布入住鄭州市動物園是在1988年,和它一起的還有它的妻子“嚕嗡”。這是河南省內動物園第一次展出大象。彼時,鄭州市動物園剛剛創立三年,還是家年輕的公立動物園。巴布夫妻也一樣,還只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壯年大象。
它們原本是一對野生亞洲象,曾被人驅策著完成表演,后在中緬邊境被云南邊防救出。在盧路的印象中,巴布很聰明,還有點“小脾氣”。
那時候巴布的飼養員是一名強壯的中年男性,和巴布很親昵,只要一呼喚巴布的名字,它就會走過來,高興地甩鼻子,等待喂食。日子久了,巴布逐漸對場館外喊它名字的游客感到麻木,也不會再因為哪個游客的喊聲或者動作停留,它只對游客們投喂的蔬果感興趣,偶爾有不講公德的游客往場館里投擲礦泉水瓶,砸到它身上,它有點受驚,會突然頓住。
它還會“跳舞”,搖頭晃腦,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游客看到后很驚奇,稱它為“會跳舞的大象”。鄭州市動物園動物管理科科長田仁(化名)說,這其實是大象的“刻板行為”——圈養環境中動物長期無法滿足戶外行為需求引起的單調行為。大象對空間要求極高,一旦被關在有限空間里,就容易出現刻板行為,幾乎所有動物園里的大象都有,除此之外,孤獨、無趣,也可能造成大象刻板行為。
田仁和巴布第一次見面是在2012年,一見面,巴布就甩了他一身鼻涕,嚇了他一跳,感覺巴布特別兇。后來才知道,這是巴布打招呼的方式,每次飼養員過去,巴布都會甩一下鼻子,就是提醒他們,“該給我吃飯了。”
這十幾年來,田仁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都拿著巴布愛吃的胡蘿卜去象館轉一圈,叫一聲巴布,它就會走過來,伸出鼻子,田仁就把胡蘿卜放它鼻子上,看著它慢慢卷到嘴里。為了糾正巴布的刻板行為,田仁還會特意把胡蘿卜切成小片,慢慢喂,延長它的進食時間,不會感到無聊的巴布就沒心思去搖頭晃腦了。
巴布離世后,田仁還保留著這個習慣,每次看著空蕩蕩的象舍,“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2019年,飼養員喂巴布吃水果。圖源:鄭州市動物園公眾號
斷鼻“”
動物園里很難有哪只大象比巴布的命運更加多舛。
1996年,巴布經歷了斷鼻之痛。當時,巴布和嚕嗡住在兩間挨在一起的象舍里,一天深夜,巴布踮著腳,想用鼻子推開窗戶,問候隔壁的妻子嚕嗡。沒想到鼻子一下子被窗戶夾住,巴布嚇了一跳,雙腳著地后沉重的身軀拽斷了還夾在窗戶上的鼻子。
大象的鼻子是很靈巧的,相當于人類的手,吃飯、喝水、沐浴都要靠鼻子,連地上的針都能用鼻子撿起來,和其他大象溝通感情,也要靠鼻子。巴布斷了鼻子,就像人沒了手指,連基本的生活都成問題。
當時國內動物園還沒有為大象做接鼻手術的經驗。鄭州市動物園輾轉找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一五三中心醫院(現解放軍聯勤保障部隊第九八八醫院)創傷骨科主任李坤德,請他來為巴布做手術。
雖然有著豐富的斷肢再植經驗,這卻是他第一次為大型動物做手術。李坤德回憶,他進入象舍時,巴布已經過了最惶恐不安的階段,逐漸平靜了下來。它的鼻子斷了四十多厘米,傷口還在流血,滿身血污,剩下的斷鼻耷拉著,眼睛半睜半閉。“但它非常通人性,溫和地把鼻子伸出了柵欄。”
參與手術的護士呂青還記得她面對這個龐然大物時的緊張,一開始根本不敢靠近,醫療器械都是臨時采購的,“我們平常用的針,根本沒法給皮糙肉厚的大象使用,還沒扎進它的皮下組織呢,就彎了。”
呂青負責在術中給巴布輸液。她坐在高腳椅上,拿著像槍一樣的針,對準巴布的耳朵,扣一下扳機,針就打進去了。
好在巴布的手術條件很好,斷鼻時間不是很長,而且斷鼻保存得非常好,大象的血管又很粗。呂青記得醫生在手術中說:“這血管粗得,就是高射炮打蚊子,賊痛快!”手術共吻合了16條血管、28條神經,成功為巴布接上了斷鼻。
巴布從麻醉中蘇醒,看著鼻子上用來固定的鋼針,它變得驚恐、煩躁,發出嗷嗷的叫聲,還開始流眼淚,顯得特別委屈。接鼻手術后,起碼七天血管才能成活,這段時間最好能讓巴布的鼻子平鋪在桌子上不動。這成了最大的難題,從北京、上海等動物園請來的麻醉專家告訴李坤德,這已經是史上給大象麻醉的最長時間了,為了巴布的生命安全,不能再繼續麻醉。
好不容易接上的斷鼻還是被驚恐的巴布踩踏、撕扯掉了,見它實在沒法適應,醫生只好為它重新做了斷鼻殘端修復術,給鼻子修出來了一個尖。巴布一天天好了起來。
巴布當時的飼養員郭循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剛剛斷鼻時,巴布食欲不振了一陣子。為了讓巴布進食,他想了不少辦法。先是蹲守,看到巴布有食欲了,趕緊用竹竿挑起香蕉、蘋果,往它嘴里送。蘋果得切成四塊,香蕉切成三段,小心翼翼地“哄”巴布進食。
大象的飲水量大,但巴布斷鼻后吸力減小,喝水很費勁,需要人工輔助。每到喝水時,巴布高舉鼻子,張開嘴巴,配合飼養員往口中注水,喝得非常痛快。
幾個月后,呂青再見它時,驚喜地發現,巴布的斷鼻雖然夠不到地上的食物,但它學會了用腳先把食物踢起來,再用鼻子卷到嘴里。
巴布斷鼻“”的全過程,盧路一直在新聞里關注著,得知巴布重新展出的消息,他迫不及待趕到了動物園。“看到巴布雖然斷了鼻子,還能夠吃飯喝水,我松了一口氣。”
醫護人員在給巴布做接鼻手術。受訪者供圖
慢慢老去
經歷了斷鼻之痛的巴布在三年后又失去了它的妻子。
1999年的一天,嚕嗡因風濕性關節炎生病倒地。動物園救治了31天,最多時,一天為它輸500CC的液體270瓶,花費近20萬元。當時嚕嗡的飼養員王洋說,輸液瓶曾擺滿了場館走廊。
但終究無力回天。嚕嗡離世后,動物園把它的骨架制成標本,放在象館入口處,尸體的剩余部分就埋在大象館的東北角。剛開始巴布經常會在嚕嗡長眠的地方走動,不停地用腳踢、用牙拱,像是想要把嚕嗡再找出來。
從那之后,巴布形單影只地過了二十多年,直到鄭州市動物園又引進一對年輕的亞洲象,住在隔壁,巴布有時候會把鼻子伸過去,對新來的公象示威。
巴布漸漸老了,它的行動越來越緩慢,也不似當年那樣活潑好動,盧路總覺得,失去妻子的巴布變得落寞了。像他一樣兒時每周都會去看巴布的孩子們,也慢慢長大,離開了家鄉。
但每次回老家,盧路都會帶著孩子去看巴布,他遇到了很多和他一樣在巴布陪伴下長大的同齡人,現在帶著他們的伴侶孩子來看巴布,熟稔地叫著巴布的名字,給孩子講巴布斷鼻“”的故事。
2018年的大象巴布。受訪者供圖
巴布去世后,不知消息的游客專程來看它,田仁只能告訴他們,“巴布已經不在了。”它最后的日子,田仁一直陪在身邊。
死亡來得很突然。作為一頭老年象,巴布近些年一直很健康,身高3米,體重穩定在5噸左右。直到4月16日上午,飼養員突然發現它有下蹲的跡象,可能是腹痛,排便困難。治療后,巴布狀態好了很多,田仁說:“它大吃大喝,身體看起來已經恢復了正常。”
4月26日,巴布出現了尿閉的情況,經多方專家會診,一致認為巴布患尿道結石的可能性較大。尿道結石對公象的生命威脅更重,如果結石阻塞了尿道,需要立即進行手術。
麻醉和手術對已經55歲高齡的巴布來說,風險極大。它沒能挺過這次手術,術中因心肺功能衰竭,于2023年5月5日20時30分經搶救無效死亡。
看到鄭州市動物園發出的悼念文章后,盧路鄭重地在微博上和巴布說了一聲“再見”。巴布是他動物夢的起點,如今他已經是一名動物標本師,經常在微博上進行動物科普,他接觸的動物越來越多,但心中始終給巴布留了一個特別的位置。
“再見了,朋友!”
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實習生 金芷怡
編輯 劉倩 校對 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