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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從事內衣設計20余年,
2019年,她第一次接觸到
乳腺癌術后女性這個群體,
發現市面上沒有一款針對她們需求的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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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師于曉丹
國家癌癥中心發布的數據顯示:
在中國,女性發病首位為乳腺癌,
現有患者約150萬。
僅2021年,就有42萬例乳腺癌新確診病例,
并在以每年20%的速度增長。
患者在乳房切除術后,
胸部會有不同程度的凹陷,
但市面上現有的“義乳”,基本是固定尺寸,
并且因為荷爾蒙變化,
她們還會面臨嚴重的盜汗、潮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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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好”,第一款為乳腺癌術后女性設計的內衣
于曉丹在自己近花甲之年接下了這個挑戰,
三年后,“姜好”誕生,
用“模塊化”的思路讓患者自行搭配組合:
一件內衣被分為了左片和右片,
區分“患側”與健全的一側,
在患側里放入薄厚不同的杯墊,
以達到與另一側的平衡。
透氣的面料及填充物,
能幫助散發術后長期的身體潮熱。
我們來到了于曉丹位于北京的家兼工作室,
與她談論女性、內衣
和“不被看到的需求”。
自述:于曉丹
編輯:譚伊白
2019年,一位乳腺癌醫生找到我,他說自己的病人在手術后沒有衣服穿,沒有人為乳腺癌術后的女性設計內衣,需要一位設計師的幫助。
乳房切除術,是目前乳腺癌治療中最常見的手段,很多女性在三十到五十歲就選擇這種根治法,切除了單側或雙側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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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后的疤痕和凹陷
切除后,她們的身體會有不同程度的凹陷,穿上內衣后也陡然是個坑,有的人皮膚是薄薄的一層,像一張一戳即破的紙。
而市面上做的最多的其實是“義乳”的設計,內衣本身則沒人在意,只需要有一個開口能放入義乳。這類內衣是非常不舒適的,重達800克的義乳讓患者的身體難以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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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有三個身份:一名文學譯者,翻譯了廣為流傳的“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納博科夫作品《洛麗塔》);作家,2009年出版長篇小說《1980的情人》;90年代她前往紐約學習時裝設計,成為了一名內衣設計師,20年來先后為維多利亞的秘密、Maidenform等品牌提供設計。2015年成立個人品牌EMILY YU。
內衣設計師的身份讓我持續保持對女性及身體的敏感和銳利,乳腺癌女性面臨的這份缺失,擊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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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擊圖片可購買“姜好”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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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看到醫生遞過來的臨床照片,說實話那一刻是觸目驚心的。我決定放下手上的一切,開始了漫長的調研期——乳腺癌患者需要什么樣的內衣?她們在乎什么?她們的疼痛,只存在于身體嗎?
但疫情開始了,見患者、找面料、做設計,各方的聯系和溝通遇到一次次阻礙。2020年7月份,我第二次嘗試南下,去工廠定布料,剛到機場一通電話打來,對面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她告訴我自己確診了乳腺癌,第一句話是,“我可以給你當模特了。”
那一刻,我覺得一切像是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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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們自己縫制的術后內衣
中國女性好像特別喜歡并擅長自己縫縫補補,衣服褲子破了洞不要緊,縫一縫還能繼續穿。內衣也是如此,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乳腺癌患者,她們拿著自己DIY的術后內衣給我看,為了讓切除的那側與另一側平衡,真是填什么的都有。
最常見的是舊的文胸,兩三個縫在一起,實在沒有辦法做,她就塞一個手絹,塞紗布,塞絲巾。還有人用豆子做成一個沙袋放進去,覺得綠豆顆粒太大了,就用藜麥、薏米,有人跟我說都發芽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們術后面臨很嚴重的盜汗、潮熱,普通的硅膠義乳是油質的,完全不透氣,我一摸她們的文胸,全是濕的。
這是我從沒遇過的困難,因為作為一個設計師,我第一次沒辦法親身體會,依靠自己的身體和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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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試衣會,就在于曉丹家中
我只有一次次地調研,與她們見面,邀請到家里來說出她們的故事。我為普通女性設計內衣十幾二十年,從沒接觸過這一塊,在這之前我也認為她們不會有太大的不同。
可事實是,因為荷爾蒙分泌發生的巨大變化,她們的身體其實對內衣材質要求極高,蕾絲、網紗這些普通內衣使用的材質,對她們術后的皮膚是不合適的。
舒適是一方面,她們更在乎的是“看上去和別人一樣”,不想暴露出身體的不平衡。
其實術后的身體,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形態,做完手術到縫線、服藥,胸部的大小也會隨著改變。市面上的硅膠義乳基本是固定尺寸的,而只做填充物,忽略了文胸,也只是“空中之閣”。
第一版樣衣出來,一個來試衣的姑娘對我說:“老師您能把它做成實心的嗎?”我問為什么,她說坐公交、地鐵的時候,萬一有人戳到,她就會很緊張,人家會覺得怎么是空的,自己也會很受傷,會習慣性想保護自己缺失的這部分,一直縮著,含胸駝背,很多人就這樣有了高低肩。
我想,我不僅得解決問題,還得關注到個體的差異化需求。她們需要更多的一些選擇,才可以在不同的階段都有合適的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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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款產品“小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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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有沒有一種平價的、標準化的定制方法,既可以批量生產,又具有一定的定制性?經過無數次地打磨、討論,最后我確定的方案是模塊化。
就像拼樂高、拼拼圖一樣,將不同的部件拼成一件完整的衣服,可以依據自己的需求來選擇零部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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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示模塊化的設計
于是一個文胸就被拆分了,分為左片右片兩個半片,一邊是患側的,一邊是健側的。如果你做了左邊的切除,就可以選擇“左患右健”,或者雙側切除的,又或者之后做了重建的,都有對應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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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設計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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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充物即“模杯”,分薄厚兩款,可隨意疊加
第二個大的模塊就是填充物,用的是新型脂肪綿,表面有許多氣孔,透氣性很好,能散發多余的潮熱和濕氣。我做了薄杯和厚杯,可以根據胸部的大小來做增減。
一般普通文胸放杯墊的開口都在側面,但杯墊的邊漏出來,也容易硌她們的皮膚造成痛感,所以我就把開口做在了上面和前面。
每設計一版,我都要召集一波術后患者來試穿,之前因為沒有場地一直是在我家辦的,后來我們陸陸續續去了幾個大城市,做了十幾場試穿會。有女兒帶著媽媽來的,也有丈夫和妻子一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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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搭扣都被隱藏,
不與皮膚直接接觸,避免造成不適
每次試衣會回來,我就開始改進。
比如很多女性手術后手臂活動范圍受限,夠不到文胸后面的背扣,我們就把它設計成了前后雙開扣,調整肩帶長短的搭扣也放在了前面;貼在肌膚的那一面,我希望異物感都能盡量消失,所以普通內衣用的金屬扣、車縫都沒有。
背后的肩帶,既可以平行穿戴,也可以交叉,交叉的點也比普通內衣更低。這是考慮到術后容易發生淋巴水腫,很多人也會因為顧忌傷口而忽略做康復動作,容易造成不好的身體姿態。背后交叉就有點像“背背佳”,穿著可以時刻提醒她們注意,提高積極康復意識。其實都是一些很小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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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在合作工廠與版師一起工作
她們需要的真的不多,只是一件能保護她們,讓她們覺得安全的內衣。所以外觀的設計很簡單,但它總共要開58個刀模,即58個零部件,才能做成一件。
我決定給它取名“姜好”,“姜”取之性溫、對女性友好之意,也有“將將好”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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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款產品“大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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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款針對一般身材的女性,叫“小姜”,第二款“大姜”是針對身材比較豐滿,容易有下垂、外擴,在手術之后更容易兩側不平衡的女性。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個姑娘給我打電話,一聽到我的聲音她就開始大哭。她突然發現終于有人在做這件事,在幫助、關注她們了。就像再次找到了醫生的感覺,有人在與她們一起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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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寫給于曉丹的明信片,被她細心釘在了剪貼板上
她們最難的并不是治療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很漫長,至少半年,卻很規律,一旦跟著醫生進入手術這個節奏,很多事情就考慮不到了。
最難的是醫生對她說:“結束了,你可以走了,不需要再見我了”,才開始她們最艱難的生活。那種茫然無助,就像監獄出來的人一樣。你要自己去面對一個陌生的社會,面臨重新回歸職場,面臨生育問題、家庭問題......
有一次一對年輕夫婦來試穿,因為找不到位置,丈夫大發脾氣。見面后他覺得很抱歉,妻子則告訴我,他們剛結婚就發現一側乳腺癌,做完手術后因為有生育的壓力,就把藥停了生了孩子。可是剛生完,另一側又發現,于是兩側都切了。
在婚后的五六年時間里,夫妻倆就一直生活在這種病情反復的恐懼和壓力中,沒有了正常生活,焦躁成了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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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來試穿的客人,于曉丹都會一對一地幫她調試
很多家庭破裂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也聽說了無數個手術后夫妻選擇分居的故事。
很多人來我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問“能不能取掉假發”,我說當然可以。這些都是社會強加在她們身上的需求,一廂情愿地認為她們做了化療后就需要假發,就該戴義乳,但有多么不舒適,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又不敢表達。女性往往太關照別人的感受了,卻忽略了自己。
我們選擇在這個階段介入,送上一件盔甲,不知道是不是能在某種程度上,為她們削弱一點缺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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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的工作桌
“姜好”是跟著疫情三年這么做下來的,困難一個接一個。
2021年的春節,團隊解散過一次。很多人跟著我,是想做時尚相關、更輕松的東西的,結果我“自私”地做了這個決定,不免有伙伴承受不了壓力離開了,我其實都能理解。現在已經換了四次團隊,維持在五六個人的小規模。
也因為疫情影響,遇到過資金鏈危機,“姜好”的工藝復雜,光是需要的模具就是普通內衣的好幾十倍,所以要找到一家愿意承接的工廠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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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與同事們在開會
當然我也有動搖的時候,這三年我和先生一直是分隔兩地的狀態,他在紐約教書,我一次都沒能過去。
再加上我的年紀越來越大了,有時候會想,我是不是應該做一些適合我這個年齡做的事?但作為一名設計師,又覺得這就是我的責任和使命。
有人認為我把自己推進了一條很窄的道,“你明明可以為所有女人設計內衣,只為乳腺癌患者設計,不覺得是一個很小眾的群體嗎?”首先它并不小眾,一年42萬的確診,還在以每年20%的速度增長。
另外她們需要我,我已經讓她們等太久了,即使42萬人中有70%是需要動手術的,剩下的也只有1%的人想穿,那么就算只有3000人需要,這也是剛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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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款產品“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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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底,我開發了“姜好”的第三款產品,它既可以滿足術后女性,也能給到一般女性更好支撐力,名為462。
在傳統尺碼概念里,底圍與罩杯是相互遞進關系,這來自于西方內衣行業長達百年制定的“準則”。可是女性有著多元的體態特征,我們的底圍和罩杯往往不是正向遞增的。
我知道很多女孩子從青春期開始就有了“小底圍大胸”或者“大底圍小胸”的問題,找不到合適的內衣。462就解決了她們找不到合適尺碼的痛點,背面多了一片“后片”,可增減胸圍但不影響罩杯大小。
而這個需求是我從做術后內衣設計的過程中發現的。所以我相信未來“姜好”能解決更多的問題,也會有特殊身體需求的人找到我們,比如哺乳期女性的大小乳難題,比如“波蘭式綜合征”(一種只有一邊乳房發育的先天性身體缺失)。我的主線EMILY YU主打蕾絲、刺繡的設計,之后兩部分也會更好地互補。
女性與身體是個很大的課題,“在漫長的內衣發展史中,寫滿了女性的隱忍、承受、束縛、掙扎、解脫、叛逆。對于自己的存在方式,她們有了越來越明確的主張。”
我曾在自己的書《內衣課》里這么寫道,“女性,在200年前主動告別開襠,用內褲建立起身體與外界的屏障,不斷地走出家門;也逐漸不再以男性的好惡裝扮自己,今天可以靠文胸遮遮掩掩做性感尤物,明天則可以什么都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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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丹的書《內衣課》于2015年出版,去年再版,
講述了漫長的內衣發展史。
她們不再囿于社會期待,如今的女性穿束胸衣,只會出于積極主動的個人意志;而在睡衣和家居服的紛繁更迭里,更是不難看出女性擺脫家務,劃分戶外與室內、工作與休閑的迫切愿望。”
即便在最近的這10年里,我們對于內衣的看法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關注A罩杯的人越來越多,對于鋼圈,對于海綿墊的薄厚,都有了新的理解和要求,在擺脫束縛和呵護之間找到新的平衡。
內衣的文化歷史,實際上就是男性視角過渡到女性視角的過程,也是女性解放自己,從“為悅己者而容”轉為“為己而容”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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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人”的設計
很多人在做完手術之后,再也沒有和愛人正面擁抱過,“大部分時間,我給丈夫看到的都是背面”。
于是我在設計上放入了一個小心思,內衣側面的兩個小人一方面是模仿魚骨,起到承托的作用,另一方面是希望,她們早日能與親密的人從正面緊緊地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