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的人世間(9)
(紀實作品)
楊崇德
引子:
大姐夫啊,你在人世間的歲月,盡管苦難而匆忙,但也閃爍著無窮的光芒!你那一縷縷光芒,所映射出來的輝煌,就在于:你活了67歲,當了43年姐夫,躲了5年計劃生育,生了5個兒女,得了9種疾病,與病魔抗爭了22年,卻沒享受到1天舒舒服服、無病無痛的父輩日子……
25,夜摸牛欄
雙搶季節的后半夜,真是太好睡了。
大姐夫你和大姐,一人抱著一個嬰兒在懶睡。
夜里,華珍哇哪哇哪地哭,大姐閉著眼睛,給她喂奶。喂完奶,吵鬧聲才會歇息。
大姐夫你這邊呢,大女兒華英又拉尿了。你也只能提著神,爬起來,跟著大姐的使喚,去找尿片。
換上尿片后,還要哄上一陣,方能入睡。
頭雞叫的時候,大姐聽到文屋邊的牛欄里“哐光哐光”響。
大姐驚醒起來了,但又實在太困。于是在夜空里喊道:“拾妹啊,你去摸一摸牛欄里的栓子吧,看牛是不是跑出去了?”
大姐擔心的,當然是個問題。黑夜里,牛一旦跑出去了,它會到田里吃稻穗的。稻穗那么飽滿,那么甜,幾個鐘頭,就會損失一大片。不論是自家的,還是別人的,都會心痛的。
大姐夫你家的那頭母水牛,還是我家的老水牛生的呢。
分田到戶了,家家戶戶都需要牛。
牛可是農人的寶貝啊!
沒有牛,怎么犁田呢,怎么搶種呢?
我家那頭剛剛定勁的小母牛,在爹的教練之下,終于能夠伏上犁具,停停跑跑地出力了。
爹就把那頭教練好的小水牛,送到了三家田,希望它能為大姐夫你家出一份力啊。
小水牛就關在你家的文屋旁邊。
那一夜,蚊子或許是太猖狂了。咬得那頭牛實在無法入睡了。
牛也就扇著雙耳,甩著尾巴,在牛欄里面,不停地打轉轉。
牛比豬要聰明百倍。它知道牛欄的出口。
我們這邊的牛欄,造型都差不多。那道出口,都是用三四塊木方橫著。木方的一頭,都有一個洞眼。每個洞眼里,都塞了一根小木栓。小木栓往往都是倒著栓的。也就是頭朝內,尖尖的一頭,朝著外面。這樣一來,即使牛用它的頭角,在木方上或者木栓子上搗鼓,那幾個木栓子,也只會越頂越緊的。木方因此就不會被牛頂掉,牛也就無法擅自跑出來。
但也有聰明一點的牛,它會把整個腦袋伸在兩根木方的空隙里,然后用牛角在外面的柱子上頂。那幾個小木栓,都塞在柱子上的。牛角只要頂到了木栓那尖尖的底部,木栓了就很容易被頂落了。
被頂掉了木栓子的木方,一頭的槽孔里,也就有了多余的空間。牛只要再用脖子扛一下那根木方,木方也就被扛掉了。
牛利用同樣的辦法,再抵木栓子,再扛木方,牛欄門口那幾根木方也就全掉了。這個時候,牛也就可以暢通無阻地走出牛欄,踏著夜色,聞著好吃的香味,去田野、去莊稼地里肇禍了。
大姐聽到牛欄里的木方,被牛頂得曠曠直響。就擔心那頭小母牛會逃出來肇禍的。
于是,大姐就要你去摸一摸牛欄那幾根木方。
你也懶得點燈了,趿著鞋,摸著黑,去了牛欄那邊。
四根木方被你從上而下地摸著。
摸到最下面那根時,你摸到了一手熱乎乎的牛屎。
四根木方的木栓子都沒有松,木方都橫在那里。牛在里面一邊出著粗氣,一邊用尾巴拍打著呢。
你放心了。
就在屋旁邊的水溝里,黑燈瞎火地洗手上的牛屎。
大姐還是不放心,在房里與你交流著。
大姐問你摸到了沒有。
大姐夫你可能有點心煩了,說道:“沒摸到,要不,你自己來摸一下吧。”
大姐有點生氣了,趿著鞋,啪打啪咑就去了牛欄邊。也是摸著黑去摸。
自然,大姐也就摸到了最底下木方上的那堆牛屎。
大姐在罵。
你卻在水溝旁邊呵呵地笑。
回到床上,雞不停地在報曉了。逗得整個村里的雞都在歌唱。此起彼伏的。
你說:還有三天,屋里的“雙搶”就掃尾了,到時候,干脆殺只雞呷!人都累得走不動路了呢!“
大姐說:“殺個鬼。就那三四只雞,還等著用它們來孵小雞崽呢!”
……
你們的說話,還是驚醒了大女兒華英。
華英在被窩里模模糊糊地說:“嘎嘎!嘎嘎!”(嘎嘎,故鄉小孩對肉的愛稱)
你哄著你的大女兒說:“歐,嘎嘎!爹趕場的時候,給你買嘎嘎!”
26,受人歧視
那是1982年的事了。
大姐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去水渠口洗衣服。
巖友胡子的老婆“賣nia nia”也在。(我實在找不出nia nia兩個字怎么寫,此處便用拼音了)
聽大姐說,“賣nia nia"這個名字,也是有故事的。
”賣nia nia“嫁到三家田來,到底叫什么名字,可能只有他男人巖友胡子知道。
“賣nia nia”是二婚嫁過來的。她隨過來二女一男。所以,巖友胡子一抬了老婆,屋里一下子就增加了四個人。
這可能是“賣nia nia”的一大驕傲吧。
“賣nia nia”嫁過來不久,正趕上三家田搞“雙搶”。三家田再金貴的女人,這個時候,也是要下田的。不下田,怎么有飯吃呢?再說,那個時候,還是集體時期呢,靠工分吃飯啊。
“賣nia nia”一腳插進田水里,她大聲感嘆地說:賣nia nia!還說三家田好呢,其實,這個鬼地方,上面曬,下面熱,好個鬼!
眾人聽她這么一說,都不好評判了。自己是個二嫁,還嫌三家田不好呢?樣子也就很一般,還帶了三個打醬油的過來,巖友胡子能接納你,算是你的福份了。賣nia nia!
于是乎,三家田的人,都把她那句感嘆句“賣nia nia”,掛在了嘴邊上,也掛到了她的身上,成了她的名字了。
至于“賣nia nia”這個感嘆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大姐夫你們三家田,包括銅灣,包括我們窮天的人,估計都能體會得到。應該和“賣淫”的意思差不多吧?
“賣nia nia”現在在水渠口洗衣服,華英是兩歲多的人了,華珍呢,一歲多,都是喜歡跟人、喜歡走路、喜歡亂拿東西的年齡。
華珍拿起“賣nia nia”身邊一件衣服,朝水渠里舞。舞著舞著,衣服就被她舞到了水渠里。
衣服在水渠里飄飄蕩蕩。
“賣nia nia”看到了,大叫罵道:“鬼崽子,你這么手多啊?!”
大姐一看,是華珍肇了禍,“賣nia nia”在罵華珍鬼崽子。
大姐于是追過去,撈起那件衣服,丟在“賣nia nia”身邊,說:“小孩子不懂事,也不能這么罵呢?”
“賣nia nia”卻有理,一點不讓人了。
所以,大姐和“賣nia nia”在水渠邊吵上了。你來我往的。
最讓大姐刺心的,還是“賣nia nia”那句“欠得子”。
大姐生了兩個女兒,本來就已經覺得心虧了,卻被“賣nia nia”給扎扎實實地點了出來,是“欠得子”。這讓大姐的心啊,像是在流血了。
“欠得子”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沒有兒子,將來沒有子嗣,血脈不能延續。
農村最怕的,就是這個了。特別是計劃生育也越來越緊了,農村一大批人,都將成了“欠得子”。
可我大姐卻不愿意接受別人赤裸裸的挑釁啊!
大姐只能嗚嗚地哭。
有什么辦法呢?自家孩子丟了她家的衣服。關鍵是,被那個二嫁婆罵成“欠得子”,這是讓人傷心透頂的事情了。
想不到,這還沒完呢。
“賣nia nia”后來不罵了,她改變了方式。
她有事沒事地抱著她那個小男娃,在大姐屋邊逛來逛去。
特別是她的娃娃要屙尿了,仿佛是天要下雨水了一般,天大的事下來了。“賣nia nia”抱著她的娃娃,將男孩子的小工具露出來,尖著嗓子喊:娃娃,屙尿呢!娃娃屙尿呢!
這都是做給我大姐看的。
這就是一種挑逗,也是一種打擊。簡直是殺人于無形之中了。
每每這個時候,大姐也就只能忍了,把大門一關,砰砰地響。
這也是回應,也是回擊啊!
人在作,天在看。“賣nia nia”的小滿崽,后來卻因一場病,夭折了。
太可惜了!
那一次,大姐并沒有開心,反倒是替“賣nia nia”感到無比地悲傷。
娃娃是塊金子啊。金子沒了,誰不悲傷呢?
27,“團長”到來
轉眼一過,就到了1983年的初夏。
此時,大姐夫你的大女兒華英,已經3歲半了,二女兒華珍呢,也有2歲多了。
她們都是屋前屋后到處行走的孩子王了。
這個時候,大姐卻又有了喜事。
大姐懷上的第三胎,已經有4個多月了。
你們的喜事,不僅讓我的爹娘時刻牽掛在心,就連新建鄉沖里村的友友姑姑,也在為你們的生育,放肆地往好處想各種法子了。
大家都希望你們的第三胎,能夠是一個胖小子。
友友姑姑給你們出的主意是:她聽人說,瀘陽鎮上面的花橋村,有個叫黑面的地方,有個婦女會“換面”。懷上孩子的,可以到她那里去,她有辦法讓肚里的孩子,換成你想要的性別,男娃變女娃,女娃變男娃。
說起來很神奇,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大姐夫你雖然不信這種迷信,但爹娘還是希望你和大姐去一趟。
萬一,又靈了呢?
生個男娃娃出來,不是萬事大吉了么?
再說,那時我正在瀘陽鎮的懷化縣第二中學讀高中。
你和大姐來瀘陽,也可以順便看一看我呢。
從窮天到瀘陽,如果要坐車,必須先坐車到懷化,然后再從懷化坐車到瀘陽。既花錢,也不是很方便。
你和大姐當然就選擇走路了。
從故鄉窮天去瀘陽那條路,我走過兩次,相當地辛苦。主要是坡多,爬古鷹巖那個山坡,至少要出兩身汗。
三家田的天,還沒亮好,你和大姐就出發了。
中午才到達瀘陽。那天,正好是瀘陽趕場。因此,瀘陽鎮就顯得要比我們新建鄉和你們銅灣鎮繁華許多。
那里,至少有個大型的磷肥廠,幾千職工在那里,還有火車咣當咣當從那里經過,而且離懷化要近許多。
這對很少出門的大姐來說,瀘陽,簡直就是個小南京了。
瀘陽的市場不同于銅灣。這里沒有河,只有一條馬路。趕集的人,都順著馬路趕集。
在人來人往的瀘陽市場中,大姐不小心踩到了一個老婆婆的雞蛋。老婆婆的那十幾個雞蛋,擺在馬路旁邊,被左看看、右望望的大姐終于給踩到了。
自然,大姐就走不了了。
你呢,還在人流中,繼續往前走。
大姐現在被老婆婆給纏住了,要她賠錢。
當你發現大姐走丟了時,才急急地昂起頭,四處尋找。找到這里時,大姐正在賠錢。
踩爛了八個,賠了五塊。
那時候的雞蛋,只有兩三毛錢一個。瀘陽人真是吃得咸啊!
你們要去的花橋,離瀘陽鎮還有一段距離。
你們也走累了,又加上賠了錢,心情也不是很好。因而,當天就不打算再到花橋去。你們在瀘陽街上轉悠著,一來想看看這瀘陽到底是個啥樣子,二來想打聽一下明天怎樣去花橋,黑面又是在花橋的什么地方,遠不遠?有沒有一個會給孕婦“換面”的人。還有就是,我在瀘陽讀書,你們一定要來看看我了。
下午的時候,我正在教室上課,你和大姐笑盈盈地出現在了我們教室的窗戶邊。
我看到你們時,簡直不敢相信了:這么遠,你們怎么到瀘陽來了呢!
你們在我的寢室里,湊合著住了一晚。第二天臨走時,你還給了我十元錢。
1983年9月20日,我的大姐又給你生出了第三胎。
事與愿違,又是一個女娃。
這個外甥女生出來后,我大姐一看到她的性別,當場就哭了。
大姐一邊哭,一邊罵自己,還罵瀘陽花橋那個會“換面”的老巫婆。
大姐夫你卻安慰我大姐說:“生都生出來了,還有什么好哭的呢?這就是命,命里注定!”
你看到這個女娃子,臉生得飽滿,很富態,像個八路軍團長,就親切地喊她“王團長”。
從此,我的第三個外甥女,就一直被叫成了“王團”,或者“團長”。
其實,她的書名是:廖華榮。
你的王團長剛剛滿月,公社里那幫搞計劃生育的人就來了。
這回,他們算是來遲了。
人都生出來了,還有什么辦法呢?
只有從重處罰了!
瓦屋總算保住了。
挑走了幾擔谷子,還罰了300元錢。
損失還是很慘重的。
(本篇寫成于2021年3月28日。2022年11月16日夜,于長沙家中稍作修定。)
請看續文:《大姐夫的人世間》(10)
關于本紀實作品的幾點聲明:
1、本紀實作品,寫于我大姐夫去世后的半個多月里,即2021年3月下旬。大姐夫走的時候,親人云集。這也是上天對我大姐夫的恩賜。
2、本作品曾發表在本人微信公眾號上,感動過許多親友。若讀者想閱讀本人其他作品,可在微信上搜索并關注《崇德隨筆》微信公眾號。
3、本作品追求絕對真實,以還原我大姐夫所處的歲月。約10萬余字。現特推薦給 “齊魯壹點” 平臺作為首發。歡迎讀者朋友提出批評意見。
4、本人反對:網絡上某些靠流量賺錢的寫家,別將本作品肆意拖到其個人賬號上轉發,以賺取流量。對此,本人保留法律訴訟的權利。
作者簡介:
楊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懷化市中方縣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協。曾在全國兩百多家報紙、期刊上發表文學作品近千篇。數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雜文選刊》、《讀者》、《故事會》等刊物轉載。上世紀,本人曾被《微型小說選刊》列為“微型小說百家”之一。2010前后,本人出版了文學作品集《故鄉的云朵》、《冬天的生活》、《叢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獲《小說選刊》2014-2015年度“讀者最佳印象獎”。有作品被譯成德文,在德國出版發行。有數篇作品被全國50多所重點中學選為語文考試分析試題。本人系中國農業銀行作家協會理事,現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
壹點號崇德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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